在风雨如晦的至暗时刻,我们的民族从不缺少硬骨头的死士。那时节,多的是《邪不压正》里李天然一般的习武之人,怀揣着胆术与热血,不由分说地闯进风暴的漩涡。
作者:鲁舒天
民国二十六年(1937)的北平并不太平。
不止是北平,整个中国的北方大陆,都在劫难逃地陷入充满悲剧意识的压抑感。“四九城”的风味散了。不管是对于钟鸣鼎食之家的王世襄,还是对于失去了“旗人”身份庇荫的老舍,他们都再难在此觅得从前的风花雪月与闲情逸致。
从“庚子国变”的1900年算起,北平便是泡在刀光血海里的瓮中之城。帝国主义的利牙尖爪,环伺在不平等条约与媾和协定的周遭,寸步未离,直至在一个突如其来的夏夜撕裂心存侥幸者最后的理论堤防。“七七事变”所交织的屈辱与挣扎,远非宛平城外枪声造就的“偶然”得以概括。
为史作传
七七事变时的卢沟桥
卡尔-马克思说过:“忘记历史,历史就会重演,第一次是悲剧,第二次是闹剧。”
抗日战争是中华民族的卫国史,这段波及深远、影响重大的历史,原本应当是妇孺皆知的所在。然而,在“抗日神剧”以及缺乏历史基础与逻辑常识的主旋律大戏的铺陈之下,市面上真正言之有据、言之有理、言之有物的相关剧作却仍是稀缺的。
毕竟,这个时代不缺蹭历史热度的人,少的是为史作传之辈。
“为史作传”其实很考验一个人的水准与底蕴:它需要引经据典,更需要触类旁通;需要“打破砂锅问到底”,更需要“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由此观之,国内影坛在表述那个复杂年代的范畴中,似乎也只剩下那位蛰伏已久的隐侠——姜文。
“四年磨一剑”的姜文当然是历史与电影相结合的最佳捉刀人,以“七七事变”前夜为历史背景的姜氏新作《邪不压正》,就将在暑期档的7月13号与观众见面。选择让电影在这个霸气外露的黄道吉日公映,或许正是出于对于抗日英烈的纪念与缅怀,犹记得81年前的7月13日,拱卫北平的29军曾在永定门外同日军激烈交锋、寸土不让,抵抗意志之坚决足令侵略者胆寒。
至于这部加入了诸多动作情节的电影,你大可以根据燃到爆炸的预告片把它看作是一部“昆汀”式的复仇故事,但是在笔者看来,那位遗世独立的鬼才导演想倾诉的从来更多——“1937年中国面临的是国破家亡全民抗战,抵抗侵略者,这在全世界都是一个最应该表现的作品,中国做的还没有洋人做的好。”
姜文在采访中不止一次地提到,浅尝辄止的引据与转述对于认知真相毫无裨益,历史教育和历史教材距离可供反思的事实亦不止一步之遥。在《辛德勒的名单》和《美丽人生》这些“欧洲人的苦难史”已为国人所熟知的当下,同样的事情我们是否做得太迟、太少?
为什么我们自己的英雄都壮烈得让侵略者树碑立传、脱帽敬礼了,可我们却愈发地模糊他们的面目?为什么连侵略者都有人祭奠,而抵抗者却无人纪念?或许也正是带着这些疑问,姜文决心在这个“娱乐至死”的时代以眼下这部《邪不压正》去填补芸芸众生对于历史责任感的空白。至于他所强调的“看待历史更为精确的角度”,答案也早已被其悉心安放在新作的每帧每格。
狼烟北平
七七事变前日本兵已进军北平城内
“这迷人的古都,还有她所代表的一切……那无所不在的悠久传统,那无所不在的精美文化,那无所不在的生活方式……这一切一切,从第一批日本兵以征服者的名义进城,从那个时刻开始,这一切一切,就要永远消失了。”
在电影《邪不压正》的预告片中,就有列队的日本兵大摇大摆地穿着皮靴踏进北平城的镜头,有些观众或许预设了“日本侵华”这个大前提,故对此节也习以为常。但笔者想说的是,“七七事变”之前日军便在我疆土存在大规模“合法”驻军这档子事,本身还是相当值得观众去奇之怪之的。
虽然“辛丑条约”已经规定了日本在华的驻军权,但其规模与范围相当有限。想要搞清楚“第一批日本兵”堂而皇之的姿态到底是从何而来,便不得不提上世纪30年代国民政府同日本人签订的一系列媾和协定,其中最具代表性的是民国二十二年(1933)的“塘沽协定”以及民国二十四年(1935)的“秦土协定”和“何梅协定”,这些协定客观上顺应了日方的蚕食意图,为此后的华北危局埋下隐患。
在《十三邀》里,姜文之所以告诉许知远,“谁都知道战争是不可避免的,而战争开始的地点很有可能在北平”,原因也正在于上述协定使得连同绥远与察哈尔省在内的北中国的门户洞开,中日双方的地上力量逐步转化成“日方不断派军而中方驻军受限”的畸形态势,终于将北平推向战事的最前沿。
明面上的抗日势力遭到了限制,暗地里神秘莫测的特务人员却此消彼长般获得了施展拳脚的空间。一座堪称卡萨布兰卡的间谍之城,这便是《邪不压正》里危机四伏的北平。用姜文的话讲,国民政府的权力中心已在南京,北平则遍地是“闲的人”、“好读书的人”、“不满现实的人”以及“带有特殊使命的人”。西洋北洋、新旧军阀、晚清遗民、国共两党,全都一锅粥似的搅和在这儿,“山雨欲来风满楼”的北平自然成为各方势力犬牙交错的猎场,牵发动身、黑云压城、鱼龙混杂、暗流涌动。
在风雨如晦的至暗时刻,我们的民族从不缺少硬骨头的死士。那时节,多的是《邪不压正》里李天然一般的习武之人,怀揣着胆术与热血,不由分说地闯进风暴的漩涡。与电影有所出入的是,真实历史上武艺高强的“李天然们”并非预告片里飞檐走壁的散兵游勇,而是大多加入了那支名为29军的守城部队。
铁骑龙城
29军大刀队练习武功“破锋八刀”
29军的前身是“西北军阀”冯玉祥的起家部队——独立混成第16旅,于“中原大战”后被兵马入关的张学良奉蒋中正之命收编,归“冯氏五虎将”之一的宋哲元统领。民国二十二年(1933)年的“长城抗战”,29军打出声威,逐步在犬牙交错的北方做大。“何梅协定”之后,中央军全部撤出河北,隶属于西北军序列的29军成为“七七事变”前华北局势唯一可以仰仗的力量。
姜文此前形容《邪不压正》里北平居民的生活状态,用的那个值得推敲的词却是“慵懒”。为何兵临城下,北平的老百姓还能不把这当个事,还能遛鸟逗猴、悠哉游哉?就因为他们自信这支曾在长城脚下用大刀片将日本兵砍得鬼哭狼嚎的虎狼之师能够力挽狂澜,保住危局。
“七七事变”之前,29军已经集合十万之众,规模相当于建制齐整的集团军。崔永元《我的抗战》里也提到,老北平的百姓都记得29军大刀队每日清晨操练时龙精虎猛的军容,这些身怀绝技的壮士个个深谙“卷旗夜劫单于帐,乱斫胡兵缺宝刀”的精髓。
然而,当时的情势远比今人想象得更为复杂。
宋哲元希望有自己的一块地盘,不希望战事太快开打;陈诚告诉蒋中正,更多的“德式师”得民国二十七年(1938)才能练好。北平与南京同时选择绥靖,使得战机一再贻误。在大汉奸潘毓桂的出卖下,日军把29军各部的人数、枪械、补给全部摸得底儿掉,胜负在开战前已经分出……
对于与这段惊心动魄的历史的有机结合,熟悉姜文的考据癖与严谨性的有识之士都明白,眼下的这部《邪不压正》绝不会流于传统意义上那种充满局限性的类型片。这位熟悉历史且独具匠心的创作者此番在新片里注入的最关键元素便是“历史感”,这决定了《邪不压正》会是一部最大限度贴合历史真实的英雄电影。
从电影的预告片里,我们可以看出《邪不压正》是一个报仇雪恨的故事,但主人公的“家恨”里分明又掺进了“国仇”,个人的私怨与民族的大义就这样无缝连接在一起。彭于晏饰演的李天然表面上是美国协和医院的医生,周韵饰演的关巧红表面上是北平“第一”裁缝,但从两人的身手与经历来看,那些漏船载酒的身份不过是些幌子罢了,他们势必肩负着非同寻常的使命。而李天然与关巧红这些源于虚构的角色,虽是姜文安放在波涛汹涌的历史大势里的沧海一粟,却也自然成为了创作者深入浅出、寄予寓意的关键渠道。
“况乃国危若累卵,羽檄争驰无少停”(孙立人语),民国二十六年的北方大陆注定无法平静。在北平城一触即发的战事面前,有人慷慨赴死,有人倒戈变节,家仇国恨缠做一团,所有的选择都有来由。
如何解释这些来由,正是姜文这次要在电影里讲明白的事情。这个时代总说“勿忘历史”,但却每每忽略了“勿忘”的前提乃是“知道”,若是连知道都未曾知道,又何谈忘却?眼下那些虚头巴脑的“抗日神剧”,在丑化侵略者的同时实际上也是在往我们民族的苦难史与抗争史上泼污水——如果日本侵略者真的这么智障,那么死在他们屠刀下的平民和倒在他们枪口下的先烈又该怎么解释,这个逻辑很难想清楚吗?
姜文深恶痛绝的现象正在于:娱乐成了最高宗旨、圈钱成了唯一目的,除此之外,可以罔顾历史真实、常识乃至良知。影视剧是娱乐的表现形式,却从不应沦为“娱乐至死”的帮凶,忘记历史是背叛,曲解和篡改历史则是罪上加罪。今天的人们必须明白,正是因为历史上真实存在过那么多马革裹尸和毁家纾难的英雄,中华民族才能屹立不倒。“天地有正气,杂然赋流形。下则为河岳,上则为日星。”渺小的个体即便不能以一己之力改变时运,却足以书写“九死犹未悔、以血荐轩辕”的壮举,在舍生取义的选择面前,我们的英雄从没有半点犹豫,可惜在《邪不压正》之前,以一个负责任的态度认认真真书写这段历史的电影还是太少太少。
或许,这也正是姜文的这部新作尤为值得人们去期待的原因。
作者:鲁舒天,90后新媒体人。秦朔朋友圈、腾讯-大家专栏作者,影评人,球评人。个人平台:先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