表姐的奋斗史：重男轻女下的突围

尽管刚装修好新房，手头有些紧，表姐还是带着钱，带着她父亲——我的舅舅在三月份来北京游了个遍。还买了往返的机票，满足了舅舅多年来一直想坐飞机的夙愿。

“如果当初你让她再多读几年书的话，估计她可能就带你去国外旅游了。”我们一家都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调侃舅舅，而舅舅不知道是真没听见还是假装没听见，听了这话后没有任何的反应。反倒是一边的表姐不停地朝我使眼色，示意我们不要提这个。这么多年的辛酸和苦，看来她都已经认了，而且也彻底原谅了她的父亲。

舅舅家四个孩子三男一女，就我表姐这一个独生女儿，按理说应该是众星捧月，倍加宠爱才是。然而现实却是我舅舅一直受传统重男轻女思想的影响，从没把这个女儿放在心上，连取名字都不按家族的辈分来取，更遑论要投入钱财的教育了。表姐本来从小就好学，静得下心，自觉性强，学习上根本不需大人操心，自己就能学得很好。小学考初中时，是我们村里的第一名，按理说舅舅应该高兴才是，但是他却做了一个惊人的决定，不让表姐去上学了。原因是我大表哥第一年高考失利需要复读一年，二表哥正上初三，表弟马上也要上初中了，都是需要花钱的，有限的钱自然只能花在儿子们身上，女孩子再读的书多也终究是女孩子，迟早也是别人家的人。

那时尚年幼的表姐并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但是她心中却强烈地想继续读书。哭过、气过，最终没有拗过强悍的大人们只得默默地认了。

初中未上的表姐去了省城成都打工。在郊县的一家养殖场上班，一个月一百多块钱的工资。就是当饲养员，养猪。尽管如此，她还是很珍惜这第一份工作，认真努力地干着，每天糊得一身的猪食、猪粪也毫无怨言。那时的专业养殖还是一个新兴的行业，她决心要好好地掌握养殖技术，于是将各种养殖知识密密麻麻地记下了一大本。正当表姐工作正入门时，家里的舅舅一个电话来了，说自己收了对面山上人家男方的三千元的彩礼，要表姐赶紧回去嫁人。

钱都已经收了人家的了，而且又是三千元那样的巨款，表姐不得不打包收拾行李回家，匆匆地嫁了人。其实她连男方的长相啥样都没看清，而且村里几户条件不如她的女孩都给他介绍过，都没有看得上他。舅舅大概只是看中了那三千块钱，表姐嫁过去后才得知，那三千块钱其实都是借来的。

且不提表姐嫁过去就背了这笔债，随着一儿一女的降临，表姐夫没有一技之长，庄稼地里又刨不出来钱，眼看着日子捉襟见肘，越过越艰难，最困难时连孩子的学费都成问题。在同村人的鼓动下表姐和丈夫不得不将孩子交给老人，去了上海。两人的文化低，只能做低等的工作，在上海的郊区，丈夫当保安，她则在一家袜子厂织袜子。这一呆就是七八年，直到有年春节我回老家时遇到她。她已经不再是我幼年时那个双眼亮晶晶的小女孩，四十岁不到，却已经满脸的沧桑。一个织袜女工的生活，又能好到哪里去呢？虽然她也还是坚持看报纸，学电脑操作。

“在上海一个月能挣点钱，但就是亏欠了孩子，我小时候没上几年学，文化低，就不想孩子们再重复我的路了。可是上海上学又养不起，外地人在这又不能参加高考。”一说到孩子，她就两眼泪汪汪。

听见她这样说，想起她小时候的好学，我觉得她不应该一辈子都呆在一个织袜厂里挣那一份微薄的薪水，远离一对儿女，过那种黯然无光的日子。我提出要她回成都，给她介绍到一家报社的广告部去工作。毕竟这样的工作轻松一些，而且接触的人也比在工厂接触得多一些，见识也多，好学上进的她说不定能有所作为。

最初她显然不敢相信自己能胜任报社里的工作“那都是文化人呆的地方，我哪有那样的本事”，她反复给我念叨着这话，说白了，她始终没有那样的信心。这样回到上海又呆了两年。后来加了她的微信，我们偶尔会在上面聊天。我又开始劝她回成都，将广告的工作又给她详细地介绍了一番。“你回成都，距离家近，随时可以照看孩子啊”。几经劝说，还是这一句最终打动了她。她同意抱着试试看的心态回到了成都。

广告部的主任是我的朋友，我一再叮嘱她要好好待我这位表姐。而表姐也不负众望，不仅将自己所学的电脑操作派上了用场，还每天加班加点找客户资源、跟客户沟通。但毕竟受限于书读得少，在与人交流沟通方面，无论是内容还是语气都显得乡土气息太浓，尤其是一些文化素质稍高一点的客户，更是不屑于与她交谈，一听她开口人家就直接将电话挂断了。最初的那两三个月，她没有任何业绩。对此她有些灰心，觉得自己只能做织袜子那样的工作。连远在北京的我也不禁愧疚起来，人家在上海好歹还每个月有固定的工资，现在成都来了分文未挣，怎么养家呢？我是不是太高估了她，反而把她给害了？

表姐自己也犯了难：两个孩子要养活，还有自己的生活，哪一样都离不了钱。这广告工作轻松是轻松，每周也能看到孩子，可挣不了钱，工资只是几百块钱的保底工资，主要收入是靠业绩提成，没有业绩，意味着没有收入；继续回上海，意味着两个孩子继续当留守孩子，眼看着两个孩子都相继读初中了，更需要当妈的陪在身边。

我只得隔着千里之外给她打气：“继续坚持，下一步说不定就有奇迹出现了，为了孩子。”说实话，当我说这话时，我自己心里都没有底。毕竟生活中我们看走眼的人和事太多。

好在我的朋友是资深的广告人，一直鼓励她，从语言表达的方式和技巧方面给她指导，多角度地让她了解广告客户的心里。我同学怎么教，表姐就怎么学，甚至把重点都记在本子上，反复练习说话的语气，专心地研究客户的信息。每天办公室的人都走了，她还继续呆着，甚至熬到深夜，像一个勤勉的小学生。在熬过了最初的三个月后，表姐将自己彻头彻尾地来了个改变，改掉了她一口的乡音，将她以前所看的书报上的知识结合到现实中。她的第一个客户谈了一周，经过多次与客户耐心地沟通，她最终以诚恳的态度打动了对方。表姐迎来了她新工作的春天！

她的丈夫也随她来了成都。他在乡下当不了一个好农民，在上海当不了一个好保安，在成都也难以好好打工。他在成都卖过水果，送过外卖，后来离开成都去海南扛过钢筋，都坚持不下来，不是嫌钱少就是嫌苦嫌累，最后在亲戚的帮助下去了浙江的一个工厂打工。他多年折腾的结果就是把抚养两个孩子的重担都落在了表姐身上。

表姐在广告部的工作终于顺风顺水，三年后在她先在老家买了一套房，接着又在成都有了自己的家，将父母双双接到了成都养老。对儿女的教育，则一点也不放松，尤其是她的女儿，她更是倍加呵护。一有时间就陪她学习，鼓励她好好读书，并承诺了她能考到哪一级她就送她读到哪一级，“不在乎她是男是女，只要是我生的，我都得把他们养好教育好。”

只是不知道我那舅舅听了这番话会怎么想。当年他那样对待表姐，可最后让他实现去北京、坐飞机夙愿的不是他心心念念的三个儿子，反倒是这个他从来也没看重过的女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