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来有些魔幻,在飞速发展的深圳,竟然还有这样一个地方,一群弥漫着颓废和绝望气息的人,终日浪荡在街头,混吃等死。
文、摄影/唐僧牛仔
一大早,彩票店和廉价快餐店的卷闸门哗啦被拉开。
晚上刚下过一场雨,门外黑乎乎的路又湿又油,空气里飘着发臭的地沟的味道。一个穿着黑色上衣和裤子的男子,光着脚趴在湿漉漉的地上,一动不动。
人渐渐多了起来,穿着红马甲的人站在凳子上,手里的喇叭,一遍遍地重复着招工信息。旁边一家招聘公司的屋里,或坐或站地挤满了人,这里有免费的WiFi和全天播放的电影。
趴在地上的人还是一动不动,脸朝下埋在手臂里,没人能看到他的样子。无所事事的人围成一圈看热闹,可看了那人一动不动,觉得实在无聊,便又散去。
“又一个挂逼(注:完蛋的意思)的。”一个矮胖的男子凑近看了眼嘟囔着,带着一股汗馊味儿走开。
这里就是深圳三和人力市场,网传“三和大神”出没的地方。
从去年下半年开始,网络上突然传出了一个新的概念“三和大神”,并引发各大媒体和公号争相报道。他们是一群居无定所的年轻人,胸无远志,学历低下,能打零工,绝不签长期工。“做一天,耍三天。”是他们的信条,虽长期生活在社会底层,却肆意并浪荡着。
深圳,一所充满了奇迹的梦想之城,天南海北的人,挤进这个城市,企图在这里创造奇迹,可是在三和,“大神”们既没有梦想,更别谈奇迹,这里只有叫不醒的废物,和他们丢掉尊严的“自由”。
“不太正常”的城中村
三和,是个人力市场的名字。
这个全深圳乃至全国最大的普工集散地,甚至连“人才市场”都懒得叫,而大大小小的中介公司,提供的职位只有一种——不需要任何技术的普通工人。
全国汇集而来的打工者,在这儿被源源不断地送进工厂之前,总需要停留过渡一下。于是,三和人力市场后面的景乐新村,成了他们的“码头”。
从景乐新村外面的路上经过,并不会觉得这里和附近其他的城中村有什么明显的不同。可稍微仔细观察,还是能看出,一条马路,分隔出的是两个世界。
东环一路和三联路,像一个“×”,把东边的弓村和西边的三和划出了两个完全不同的风格。
东边的弓村,村里自己建的汇海广场,有万达影院和众多餐馆、酒吧。街心公园里,一天到晚都满是嬉戏玩闹的孩子。
而景乐新村,气氛却显得沉寂许多,甚至隐隐透着一丝说不出的异样。
一走进这里,映入眼帘的便是给小旅馆揽客的中年妇女,脚边的牌子上,写着“床位15元”。
她正跟两个穿着短袖的男子说,“一个床15块,可以洗澡免费上网。”其中一个男人说:“一张床怎么睡得下两个人?”“可以给你俩开个40块的单间,算30块。1米5的大床,比睡网吧舒服多了!”“算了,两个男人睡一张床,感觉怪怪的……”显然他是在找借口离开,男子边说边退了一步,随后两人慢慢地走进了村里的巷子。
除了便宜到惊人的床位,巷子里最多的就是廉价网吧,几乎每栋楼的一层都是。有的门头上挂满了灰还叫得上名字,有的连名字都没有,从裹着厚厚油垢的工业排气扇缝隙望进去,里面座无虚席却无声无息。
三和市场最热闹的档口
三和人力市场和海新信人力市场间的空地,才是打工者和“大神”们真正的社交中心。
白天,这里满是找工作或假装找工作的人。就像“大神”能一眼分辨出自己同类一样,“假装”找工作的人,也有自己的特征。拖着行李找工作的人多半是真正的求职者,在这儿游荡久了的 “大神”们,则是趿着拖鞋,手托一小包散瓜子,到处晃荡。
他们也会凑在围满人的招聘摊前,听中介或者厂家的人介绍,跟身边的人发表自己的判断,“兄弟,这个活太累,还不合劳动法,不如做个日结玩几天,美滋滋。”或是“还可以,这个厂我知道,是个大厂,就是要做长期……”说完,就又自顾自去别处游荡了。
晚上,则是另一番景象。街上满是一个个收购手机的小摊。一小块塑料布上摊着几部手机,围满了看热闹打发时间的人,看别人和摊主为了几块钱讨价还价,盘算着自己“挂逼”的时候,手机能换多少钱。
在三和,没什么不能换钱。手机可以卖掉换钱,衣服、鞋子,甚至自己的微信号都可以拿去换钱。海新信后面的角落里有2个窝棚,里面塞满了各种行李箱和旧衣服、鞋子。在这儿花10块钱能买件衣服,随便挑。买旧鞋子,还有502胶水可以免费用。
真正拿自己衣服来换钱的人并不多,因为沦落到这个地步的人,多半除了自己身上的衣服,再没有别的了。这里的货,多半来自寄存行李的店铺。每个寄存行李的地方,牌子上醒目的写着“一天2元,最长寄存1个月,过期当废品处理”。超过时间的行李,就被处理给卖旧货的人。只是没人知道,也没人关心这些行李的主人去了哪里,是不是已经挂逼。
不过,肯定有人因为赌,瞬间挂逼的。三和最热闹的地方,不是招聘公司,而是彩票店和赌博摊。
“搏一搏,单车变摩托;赌一赌,摩托变路虎”。无论是白天还是晚上,流动赌档会在三和和景乐新村里出现,瞬间吸引大量的人围观、下注。这是一种叫“十二生肖”的赌博骗局,一局最少押10块钱,骰子一摇只要几秒。每当有人咒骂着自己手气走出人群的时候,赌摊也会随即消失,过一会儿又在别处出现。
趴在地上一整天的人,动了
在百度贴吧的“三和大神吧”里,每天都有自称挂逼的人在团饭(注:意为找别人要钱给自己吃饭用)团烟(意同“团饭”),要来三和加入“瘫痪”(注:意为什么也不做,混日子)队伍的人也络绎不绝。
“瘫痪”在三和的滋味,真的好吗?故事开头那个趴在地上一动不动的人,也许能给出答案。
“酒仙”是这几天人们给他起的外号。从4月底出现在三和,到5月2号120急救车来的时候,他多半的时间是喝醉了躺在地上昏睡。关于他的一些情况,也是在还算清醒的时候,从他嘴里的只言片语中了解到的。
“酒仙”说他是青海西宁人,出来打工已经有十几年。来三和之前,在广州的一个工地打工,可是干了快一个月,只给了他1000多块钱。他来三和最初的目的,也许只是想找份工作继续赚钱,可是,他被抢了。
“钱我不要了,把身份证还给我就可以。”酒仙下午醒过来的时候,对着围观的人说,“你知道吗,两个人,拿着刀子,把钱包和手机抢走了……”说着,他比划了一个拿着刀架在脖子上的动作。
围观的一个陕西老哥说:“我前天晚上见他还拿个手机到处在拍照,吃饭也是正常给钱的,怎么一天就成这样了?”旁边的人让他报警,也有的出主意说可以帮他联系救助站送他回家。有人好心买了双拖鞋拿给了他。
“酒仙”并没有接话,言语也开始有些混乱。他接过别人给他买的饮料,仰着头咕咚咕咚地灌下大半瓶,手舞足蹈地唱起了歌。跳了没几下,哇的一声,呕出一堆白的绿的还没消化的东西。
“你家里还有什么人?为什么不回家啊?”有人问他。“我有个女儿,20岁啦,在家上学,读高三。”
为什么不回家?他没有回答,也没人知道他的想法。
在扭曲的世界里,“新大神”诞生
在三和,流传着一个说法,卖掉自己的身份证,是成为真正“大神”最重要的一步。
“酒仙”是这段时间最有可能成为新“大神”的人。虽然,他的身份证不是自己卖掉的,可是待在这里,没有身份的人,注定会沦落成“大神”,没有丝毫翻盘的机会。
“酒仙”丢了身份证,他没办法去任何工厂打工,在三和这十来天,生存下来是靠别的求职者给他团饭。可这并不是长久之计,毕竟来这里的求职者,也都是些囊中羞涩的人。
即便知道卖掉身份证就等于踏入无底深渊,还是有人主动卖掉自己的身份证,或者用自己的身份,在黑中介的介绍下,去做公司法人、开立银行户头换点钱,然后继续在网吧上网,“瘫痪”在15块钱一天的出租屋里,直到再次挂逼。
这些用他们身份信息申请的公司、注册的银行户头,最后的流向都是诈骗、洗钱等违法犯罪的勾当,而他们也会因此背上案底,再不会有正规的厂家肯聘用。
接下来的生计,就只能靠黑中介介绍的小时工、日结来维持了。被压榨、拿不到工钱,甚至被殴打,“大神”们恨死了黑工厂、黑中介,所以他们只要还能生存,就不愿去打工。可正是这些“大神”们口口声声咒骂的黑中介,却是靠他们给养肥的。这似乎成了一个“大神”们走不出的怪圈。
每天生活在社会的最灰暗面,他们的心里再难照进阳光。难怪有人在网上发帖说,“三和不能去,去了就废了”。
最后的底线与自我救赎
在三和被废的年轻人,不计其数。可大多数,都是自己废了自己。
他们有的因为出卖了自己的身份信息,身背案底,有的沦为赌徒借贷欠了巨额债务,索性抛弃自己的身份。
每天,海新信人力市场外面的台阶上,坐满了低着头玩手机的人。他们的口头禅是“兄弟别去,那是黑厂,走我们去上网”,他们有人从招聘的厂家跑回来,跟同伴说“**,竟然要站着上班,那么累。老子去混了顿饭就跑” 。他们用自己消极的力量,抵抗着这座城市的前进。慢慢地,这些成了三和“大神”的生存态度。
在“三和鄙视链”中,进厂打工被称为“厂狗”,辛苦而没什么前途,还不如“瘫痪”来得爽。这种感觉被社会抛弃的想法,是有原因的。
一边是来三和的求职者,绝大多数是没什么知识又缺乏职业技能的人,另一边是整个珠三角地区经济结构调整产业升级,制造业的岗位在大量减少,这让三和的求职者更多只能选择不稳定、临时性和无社会保障的工作,这加剧了他们内心认为自己是“城市弃儿”的想法。
既然看不到希望,那就自我沉沦吧。据说,每年在三和这里,都会有几个人因为挂逼真正死去,“大神”们的底线就是可以不劳而获地生存下去,除此之外,家庭、身份甚至尊严,任何的东西都可以抛弃。
他们的人生已经扭曲
三和“大神”们,对社会的变化并不关心,也不会感到害怕,他们只关心享受眼前“颓废的自由”。即便哪天三和不复存在,那也没关系,换个地方继续“瘫痪”就是。
真正不让他们自己变成废物的,除了内心的自我救赎,再没有其他办法。
但问题是,他们愿意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