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宇秀(加拿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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各位老师、同学,各位文学同仁和哈佛朋友,晚上好!
坦白说,我是有那么点担心今天演讲的题目,在哈佛这个世界顶尖高等学府殿堂会不会让人觉的太世俗了点?在座的男性朋友一定会想:啊呀,这个题目跟我有关系吗?甚至会觉得像是一不小心被女人拉进了胸罩店那样有点怪怪的。但是,我想问,你们哪一位跟中年妇女没有关系呢?我看今天在坐的男性朋友多是中年以上了,我要讲的“中年妇女”可能正是你的妻子、你的女友,你的同事等等。怎么会没有关系呢?女性的成长,女性的美,或者说得通俗点就是女性的好看,一定是离不开你们男性的目光,你们目光里的关注、赞赏,比任何化妆品对女性的美都会更有效,尤其对于中年女性。
我提到“好看”,言外之意女性处于“被看”的境地,这不是我个人设置的立场,自人类社会以来女性在两性之间就处于被动附属地位。尽管女权主义也好,革命政治也好,把女性解放出来获得“男女平等”,但是终究也还是未能在普遍的社会公众生活中改变女性的“被看”。这个话题不在此展开了。事实是,没有一个正常的女人不在内心深处在乎自己的好看。也因此女性会更在乎年龄,年龄直接关系到“好看”与否,在“被看”的境地中,年长就意味着被看的贬值。
多年前,我供职的上海一家杂志社的70后女作者,当面对一位来自广州的女作家说:你书里写的那些中年女人的心理,我现在还无法理解,让我等一些年以后才可能体会吧。你说,她多刻毒呀!我的作家女友在电话里忍不住提高了分贝。我非常理解女友的感受,这个70后女生的话显然表明自己比对方年轻许多。而我的女友当时也不过就四十出头,若论颜值,女友远超过那位70后,却初次见面就被人家轻轻一把推到”中年女人”的行列,内心有一种受到羞辱的感觉。尽管当时的她按照通俗的年龄段划分也应该是在中年的段落里了。仅仅因为被看作中年妇女就是在世人眼里不再年轻了吗?
这件事也令我对“中年女人”或者“中年妇女”这个称号颇有一些警觉,虽然当时的自己的年纪离中年尚有距离。接着另一件事情更加深了我的警觉。
在座的可能有人听过靳羽西这个名字,这位曾经以《看东方》电视片在中国成为家喻户晓的美籍华裔女性,后来又在中国大陆推出了以她的名字命名的化妆品。1946年出生的靳羽西现在应该有七十出头了,16年前在上海的一次与记者的见面会上,一位沪上某刊女记者说希望为她做一期该刊物的封面人物,羽西一听立刻笑若桃花,她是很在意自己在媒体的曝光率的。但她马上问了一句,你们是哪家杂志?那记者朗声答道:我们是《人到中年》。羽西听罢重复了一遍杂志的名称,坚决摇头。事实上当时的羽西已经五十出头,毫无疑问的中年女人了。可是她却很乐意上《女友》、《希望》等年轻女孩子的时尚刊物,而拒绝正巧符合她实际年纪的媒体。
靳羽西
移民加拿大后,我曾经跟我的英文老师讲过这个段子,老师立刻说这个杂志的名字不聪明,没有女人喜欢自己被人看作中年。西方人际相处有量大禁忌,一是不问人家收入,二是不问女性年龄。
我发现但凡对于中年特别敏感特别介意的女性,多是与文学与艺术有关的女性,她们对于美有着超越常人的追求,令她们更为恐惧中年降临到自己身上,即使她们已经是中年女人了。我也由此开始思考女性与文学、与岁月的关系。
法国著名作家罗曼·罗兰说过这样一句话:“男人喜欢女人的现在,女人则喜欢男人的将来” 。这句话里包含了两性之间各自为对方所看重的内容。女人的现在,无非是年轻、美貌。而女人的将来是什么?无非是流水落红残花败柳。当然没有男人会钟情枯萎凋谢的花容。而男人的现在,除了青春,其他可能一无所有。但是有眼光的女人对待男人却是”风物长宜放眼量”,看重男人将来的发展。有多少到了中年功成名就的男人,当年不过是一文不名的穷小子。可见古今中外男女对异性的追求是一样的。岁月在女性身上的停留与逝去,也显得更为重要更为残酷。尽管女权主义者会对此不屑一顾,但这却是社会的现实。
我肯定最早用花朵比喻女性的,一定是位男性,而他眼里花朵般的女性,要么是年轻的姑娘,要么是蓓蕾初绽的少女,一定不会是腰身粗壮,眼角、嘴角也皱纹横生的中年女人或老妇。你看古今中外的文学作品里的女主角,多是年轻貌美的女子,即使她们在作家笔下是悲剧人物,但作家在她们身上倾注的感情、赋予的爱心,使得读者不得不站在对她们同情的立场上,为她们的命运和不幸留下眼泪。你很少看到作家会将一个年迈色衰形象丑陋的女性作为其作品中的女主人公来描写,我阅读有限,真是想不出来。但是男性角色在文学作品中却不乏心地善良而外貌丑陋者,大家一定都会想到《巴黎圣母院》里的钟楼怪人卡西莫多。他金子般的心终于越过他丑陋的外貌而赢得了美少女埃斯梅拉达的芳心。
但是,如果把人物性别置换一下,这个故事恐怕就很难成立。一个女主人公即使她身上集中了所有人类美德,但是作家赋予她又老又丑的外形,要想打动观众恐怕是很难的。在我们的汉语文中许多相关美的汉字都带有“女”部首,《诗经》里说:“好,美也”。 古代好人与美人相通。再看“美好”这个词,俨然是美与女性的结盟,公众的审美心理定式倾向于美貌而善良的女性是自古以来的,而女性之美与年轻的关系似乎成了铁律。在生活里也是一样,年轻美丽的女性总是会得到更多的帮助。举个最简单的例子,年轻的女孩子伤心落泪,那是“一枝梨花春带雨”,哭也是美的呀!但上了年纪的女人伤心落泪的话,也就只能悄悄躲在人背后,向隅而泣,默默拭泪吧。记得女儿三岁那年,不知为了什么跟丈夫发生争吵,我独自坐在沙发上哭泣。女儿走过来给我纸巾擦泪,居然说:“妈妈,你不要哭,哭是没有用的。
Dady不喜欢你哭。你哭,他会更烦的。” 这小东西的话一下子止住了我的泪。想当初,她爸追我那会儿,我的泪恰恰是他可以进一步示爱的机会。时过境迁啊,我看着镜子里被泪水弄花了的妆容,暗叹再也不是“一枝梨花春带雨”的光景了!
女人恐惧进入中年,表面上是惧怕失去青春失去容颜,其实是怕社会的冷落。连老公都冷落你了不是?女性对于岁月在自己身上留痕的敏感,很大程度上是在乎的社会眼光,而这个社会眼光,很大部分就是男性的目光。大三那年暑假,有一天全家围坐一起晚餐,母亲突然叹了口气,说是自己老了。原来那天她去照相馆拍一个证件照,母亲说她屁股在凳子上尚未坐稳,摄影师就说好了。这令她一阵心惊!母亲说以前她拍照时,摄影师要帮她摆弄半天,把灯光移过来移过去,一张照片总是费不少时间的。今天一分钟不到就让我走了。可见我是老了,人家懒得帮你费事了。母亲说这话时的眼神和落寞的脸色,深深地印在我心底。母亲是口腔科医生,一向反对涂脂抹粉,更不穿金戴银。她说做医生装束要干净大方,她似乎从未在乎男人的眼光(至于我父亲的眼光另说),她在乎的是患者的信赖,同行的尊重。但是那天当她走进照相馆这个在她专业之外的世俗场景里,她有了挫败感。其实,母亲当时的岁数也就是我现在的年纪,只是那个年代的中国女性似乎有一种不成文的规则,到什么年纪穿什么衣服,做什么打扮,即使容颜与身材并非老态,但只要是中年,便要以中年装束,是老年的岁数,便要打扮成老年要有的样子。不然你的岁数已经四十、五十了,可你还看上去还不老,那就成了“妖精”了。那时像我母亲那样非常传统的女性就很怕被人看作”老妖精”,成了“老妖精”的女人好像就跟“不正经”画上了等号。现在,老而不衰,依然美艳的女性,被称为“冻龄美女”、“逆生长”,普通的中年女性网上晒一些红颜不老的照片,可能都是PS的也没一定,就可能一跃成为“网红”。现在的中年女性早已不再担忧被指责为“妖精”了,怕就怕被人一眼看作“大妈”。
事实上,衰老是正常的自然规律,谁也抵抗不了。不过现代科学技术还是有可能延缓衰老,让青春的容颜超越生理的年龄,同时女性自身审美能力的提高对于抵抗衰老、保持青春,也有着不可忽略的作用。有人说世上没有难看的女人,只有不懂得如何处理自己的女人。这话虽然比较绝对,却提示了我们做女人的,谁都有可能让自己美丽起来,而并非依赖天生丽质。自然界中有大江大海,也有山泉小溪;有参天大树,也有艳丽花朵。各有各的特色,世界才会精彩纷呈。女性在这个世界上应该是美的存在,我们保持自身的美,塑造自身的美,是对社会对我们生存的世界的一份职责。
女人一说到美,首先想到的是衣着。的确女性外在美至少50%以上在衣着穿戴上,另40%到50%在化妆发型。俗话说“人靠衣裳马靠鞍”。女人永远都觉得自己少一件衣服,但会不会穿衣服实在是女人的一大功课,而绝不是钱够不够多的问题。这是个专门话题,以后找机会再说。
现在很多女性在保持青春和重塑自身的美丽上已经有了积极的认识和行动,加上经济条件的优越,使她们可以不惜重金买昂贵的时装、首饰、包包来武装自己,她们也懂得使用好的化妆品来呵护自己的皮肤容颜,甚至打玻尿酸、肉毒杆菌、拉皮整容、抽脂肪削下巴等等医学美容手段来重整山河。我说这些,完全不存在对女性朋友采用必要手段保留青春容颜的反感,相反,我也很愿意去了解,在我觉得必要的时候也可能去尝试。但问题是这些外在的手段是不是就让你的形象真的能够停留在中年门槛之外?时常看到穿戴时尚、保养良好、容颜身材都比实际年龄年轻的女性,但一开口一抬手一投足,还是让人立刻把她归入了“中年妇女”的行列。为什么呢?
事实上当人们在指称某个女性或某一群女性为中年妇女时,并非仅仅是外表的年龄特征,中年妇女这个本来并不无含褒贬的中性词语,在实际的社会生活里已经演变成一种带有轻视甚至鄙视之意的贬义词。这才是女性害怕被人看作中年妇女的真正原因。当人们随口针对某个女性说那个中年妇女如何如何,那语气里多是缺乏尊重的不屑。那么这个称谓里所包涵的负面看法是什么呢?
就外表来说, 无论男女进入中年阶段生理上自然会有显著变化而呈现在容貌与体态上。男性因为在事业上的立足和成功,女性并不太在意其容颜与体态的变化,中年的男性反而在女性眼里有一种成熟大男人气质。但女性的中年生理变化却并不是那么幸运地令人欣赏。进入中年的女性大多难逃“三粗”:腰身粗了,脖子粗了,嗓门粗了。粗,这个字无论如何落在女人身上都是有伤美感有损风雅的。即使是粗壮、粗旷这些用在男性身上的赞美词,落在女性身上就另当别论了。反正任何与“粗”结合的词语都是让女性避之不及的。然而进入中年的女性,由于家庭、社会、工作等来自各方面的压力,加上更年期的荷尔蒙下降引起生理反应,难免心烦气躁,原本温文尔雅的女人也时有河东狮吼的不雅。我们在生活里不乏看到衣服上粘着油渍、面目憔悴、不修边幅的女人,也不乏看到超市里那些大妈们,挑一颗白菜要把外皮剥掉,称一把葱也要多绕上一两根。再有,几个女人凑在一起就开始八卦张家长李家短,不是婆婆妈妈,就是房子票子, 英文里有个词叫作“ gossip“ 。剥掉菜皮这样一个小小的动作,Gossip的闲言碎语,这些是很平常生活司空见惯的人事,但这些归结起来就是一个“庸俗”。原来在人们眼里是”中年妇女“除了显而易见的不再年轻,真正令人讨厌的是“俗不可耐”。
女性到了中年,容易显得俗气,也是自然的。原来不知柴米油盐贵的小姑娘,现在要操心一家老小吃喝拉撒睡,这么接地气儿的事儿压在身上能不俗吗?于是就有了买菜扒掉菜皮的动作,有了扎堆儿八卦的解闷儿。但是,一个文学的女人,无论你是个作家还是个文学的阅读者,文学丰富了女人的内心,使得她们在日常生活里有一种精神审美的追求,而这样的追求就使得她们远离那些庸俗的举止言行,尽管她们也要活在俗世里,但她们会让自己极其周遭呈现风雅与美的光芒。当然,所谓文学女人中也不乏娇柔做作令人生厌的,女人年少时若有做作,那是幼稚,尚可原谅,而上了年纪的做作就令人作呕了。若把文学当作衣裳来装扮自己,难免东施效颦滑入另一种庸俗。同样让人吃不消。
还是让我回到中年女性这个话题。对于进入中年的女性,相对于容颜之美,更重要的是美的能力了。所谓30岁以前是爹妈给的,30岁以后是自己的。女性美的能力,一是天性,二是来自日常的艺术修养。
这艺术的修养,文学自然也在其中。我在《一个上海女人的温哥华》书里有一篇《与余秋雨先生闲话上海女性》,我们有如下对话:“ 余秋雨:素质好的女性不一定漂亮,但她对美有那么大的敏感和创造力的话,她的整个世界就会显得非常好。我见过这样的女性,她那么会营造美,她对窗帘的花色的选择,对一些小摆设的选择,对秋天枫叶的敏感.....这些对美的敏感使得她的生活一直处于高品位上。
宇秀:其实一个女人真正的美丽并且能够持久,必须是有一种文化精神为支撑。除了先天的条件,她后天的知识、教养将赋予她一种美的能力,这种能力更为重要。 余秋雨:对。所以说这种美已经和世俗谈论的美不大一样了,是一些我们常说的韵味和气质."
凡论及女性之美,说到最后就要讲到气质韵味,尤其是对于青春不再的中年女性。如果一个女人已经过了青春妙龄,她的脸上不再有胶原蛋白支撑的皮肤的润泽、丰满,也不再有盈盈一握的柳腰,可她依然给人美感,那她身上的美一定有脱离世俗的清雅,一定有抵抗岁月的魅力,这样的美,比起少女的青春美则有一份耐人寻味的人文精神。
比如,2013年诺贝尔文学奖得主的加拿大女作家爱丽 丝门罗(Alice Munro),如果不是文学写作,她可能就是个平庸的书店老板娘,几个孩子的母亲。她第一部受到高度评价的小说集《快乐影子舞》(DANCE OF THE HAPPY SHADE) 就是她在已为人妻已为人母之后完成的,此书令她获得了加拿大文学最高奖:加拿大总督奖。她在小说的创作中跨入中年,她书写的多是小镇上平凡的人物和世俗故事,但她自己却在写作中超脱了中年妇女的庸常俗气,而成为当代短篇小说女王,最终在82岁高龄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桂冠。看她晚年的照片优雅脱俗,依然充满女性的魅力,那些皱纹都不能遮挡她内心的少女情结在容颜上的散发。那少女的情结越过年龄是生根在文学之中的。
还有一位现当代非常受尊崇的加拿大女作家玛格丽特 阿特伍德(Margaret Atwood), 也是今年诺奖呼声很高的一位女作家,虽然已是祖母级年纪,可是她即使与青春少女同框,也不失其风采。今年横扫美国电视类最高奖第69届艾美奖的美剧《使女的故事》(THE HANDMAID' S TALE) 便是由阿特伍德的同名小说改编而来的。看她青年时代的照片和如今老年时期的照片,年轻时并不出色的容貌到了老年却是一个仪态万千的优雅美女,我相信是文学的创作给她带来的魅力。我相信阿特伍德在创作小说的过程中也重塑了自我。
女作家笔下的女性人物往往有她们自身的影子,她们要么是被自己感动,被自己激励,要么是被自己厌恶、被自己怀疑,她们用文学来进行自我救赎,在自己的文字里、在自己塑造的人物身上重活一遍。
我的微信里有个时尚群,都是一帮做了妈妈甚至婆婆的女性,当然她们大多有钱有闲,她们去上模特课,学走猫步,按照最新的时尚流行风向去购置新衣装扮自己。然后把自认为已经足够美丽的照片晒出来,可是这些画了精致妆容,穿了昂贵大牌时装的女性们开始意识到在时装与化妆品包裹下的面容与身体总是缺点什么缺。缺了什么呢?大家很快发现时装不是光靠身材撑得起来的,更要靠气质。
气质,这个可不是一时半儿弄得出来的哦,也不是拿了金卡去品牌店刷刷就有的。俗话说“腹有诗书气自华”,那是肚子里要有诗书啊。于是我们不得不说到阅读。一本好书很可能就让你走进了一个不同以往不同寻常的生命的新时代,作家通过书写,分享自己的人生经验,至少你会从中获得一些启示。我女儿的一个Babysitter,本来英文系毕业的,在加拿大一家律师事务所担任助理,后来生了孩子辞职在家带孩子。原本很漂亮一个人,居家的日子也不管不顾了,生完孩子也不注意去锻炼身体恢复体形。有一次她回国探亲,我托她买几本《一个上海女人的下午茶》。她给我书的时候说:要是我早点读你的书,我这件衬衫也不会系不住扣子。她指着自己新买的衬衫被发福的身体绷开,自我解嘲。
文学不是化妆品,不是美容院,并不会让女人立竿见影地美起来,但是文学对性情的陶冶的确是可以帮助女人远离庸俗,超脱世故, 与庸俗相对的是高雅清新,与世故相对应的是天真纯洁,一个女性如身上保持着雅与纯,不管是怎样的年纪,她都会呈现出脱俗的美感,也就无所谓人到中年了。即便她脸上满是皱纹,那些皱纹都是优美的线条。话再说回来,文学为何有这般魔力可以让人逃离世俗,让女人到老都不失魅力?
这就要说到文学是什么了。
文学说到底是人学。今年九月二十八日文艺理论大家钱谷融先生去世,他的经典文章《论“文学是人学”》再度被提到台面。
“杰出的哲人,杰出的作家们,都是把文学当做影响人、教育人的利器来看待的。一切都是从人出发,一切都是为了人。”。钱谷融先生从鲁迅、车尔尼雪夫斯基等中外文学大家论及问学的作用时都谈到文学是引领人们趋向高尚生活和高尚情感,而厌恶庸俗和恶劣的事物。“世界文学中的杰出作品,大概不外如下的两类:一类是对于“不完美的世界”进行揭露与鞭挞;一类是对于“更好的世界”表示向往与憧憬的。大部分的现实主义作品属于前者,一切积极的浪漫主义作品属于后者。”
文学作品总是向读者呈现高尚美好,即使作品是个悲剧,主人公一再遭遇不幸,但作者的感情立场是站在这个悲剧的主人公一边的的,读者便会跟着去同情他/他,厌恶令主人公遭受痛苦的人和书中描述的社会,文学就是这样潜移默化地让人富于同情心,扬善惩恶。那么常常阅读这些文学的女人的心智自然就会不同于那些没有阅读的人。特别是阅读文学作品中的悲剧,总是激发阅读者内心的同情心。 亚里士多德在《诗学》中称悲剧具有净化人情感的作用,是引领人们向着高尚的方向。女性身上的同情心,使得女性温柔、细腻、体贴等特质,在社会人际交往的层面呈现出美与善的德性,使她们超越世俗超越物质而显示出形而上的诗意美。
著名诗人瘂弦先生曾跟我谈起他对女性的看法,他说“女性就是文学,或者说女性更接近于文学”。我们都知道,文学是源于生活,又高于生活的。那么按照瘂弦先生的说法,也可以翻译p 1891-1980),他有这样一句名言:忘掉女人的最好方法是把她们变成文学。” 小仲马的《茶花女》就是这样一个经典例证。
去年夏天,我在巴黎五天的时间,至少一半是花费在巴黎三大公墓,其中在蒙马特公墓寻找小仲马最是费了一番周折。几位与我一样要去看看小仲马的来自巴黎以外的游客,和我边聊边寻觅着,大家和我一样来看来小仲马的心情里,都揣着茶花女。终于还是我先发现了小仲马的墓地:是一个四根圆形石柱支撑着亭子式的建筑,小仲马如生前一样躺在那里似乎还在构思他的小说。找到小仲马之后,几个素不昧平生的游客竟然不约而同的要去看茶花女。与小仲马的墓地相隔一条街,我们来到茶花女的墓地,墓碑上镶嵌着一幅茶花女的肖像,虽然是黑白的,依然看得出她的美艳。大家都已熟知茶花女的故事,作者自身与书中女主的一段交往经历成就了这部传世名著。而生命短暂悲惨的茶花女不幸中的有幸是,她与作家的一段交往,使她成为文学史上永恒的人物。
事实上,文学对女性的关注,恐怕是超过现实里任何一个行业对女性的关注度。无论男性作家还是女性作家,女性本身都是文学创作的灵感之源泉。作为一个女性如果对文学的阅读没有兴趣,从某种意义上可以说是放弃了超越年龄的美的可能。而作出这种放弃的女人多是没有能力享受独处的,她们需要在世俗的喧闹中感到自己的存在。我在《一个上海女人的的下午茶》之《喝卡布基诺的女人》中写道:“都市女性和弄堂妇女是格格不入的,她们最显著的分别在于:后者是口无遮拦,掩不住欢乐更藏不住痛苦:而前者懂得恰当的缄口令人格升值,而在日常层面诉说自己的不幸会成为另一种不幸。” 当然那种不在日常层面诉说痛苦的女人,一定有强大的心理承受,她们或者在写作中自我释放自我救赎,或者在阅读中获得精神慰籍,使内心世界变得丰富。
作为女人,最不可原谅的缺点是乏味。这个缺点在女性青春年少时似乎可以忽略。而当女人进入到中年,由青春带来的美丽渐行渐远,如果这个时候你没有一定的文化储备没有丰富的内心世界,乏味是必然的。乏味的女人就难免不流于“中年妇女”的庸俗,因为你只会对世俗层面的事情感兴趣。
一个女人俗与不俗,很大一个分别是看她能否能够独处。俗气的人往往是不能独处,一个不能独处的人,内心是空虚的,我们对于孤独都有着不同程度的恐惧,但是独处并不等于孤独。一个内心强大丰富的人会主动选择独处,在独处中往往有超越庸常的思想。喜欢阅读或者喜欢写作的女人,一定是能够在独处中感觉愉悦和美好的。
当然,生活远不止阅读。就像可以从一个圆的圆心画出许多半径一样。但生活必须有阅读,尤其是经典阅读,再多种多样的生活方式,也还是要有一个值得围绕的核心,有一个可供放射的原点。在我看来,阅读经典就是这样一个原点。一个保持阅读热情、对人类的经典著述持有虔诚之心的女性,无论她在生命历程的那一个阶段,她都与庸俗、与粗鲁、与一切不美好的东西保持着距离,她的中年就会呈现出沉静内敛从容的又不失活力的美感。
我觉得在当下特别值得强调经典的阅读,因为如今信息爆炸的时代,你打开手机、电脑,各种信息咨询扑面而来,你稍稍浏览一下,不知不觉两三个钟头就没了,在我们有限的生命里必须有选择地阅读。
亚里士多徳说:
1.经典让人不会有放荡或奢侈的危险。
2.一个阅读经典的人,多少会仿效诗篇中的英雄人物,把每一个美好清晨献给它们,就等于向英雄致敬。
3.经典给人以思想的锻炼。就如锻炼身体有好的锻炼方式一样,读经典能获得一种高尚的锻炼。这要求锻炼者在阅读经典上矢志不渝,舍此,优越的思想便无法形成。
4.经典,是作者沉思默想、反复斟酌的结果,读者阅读要怀着审慎的态度,这时候,阅读就等于写作。
5.古人写下的经典是天然的贵族,其魅力远超历代国王和皇帝。它们构成了天才和精英世界,不读经典的人,对此一无所知。
由此我想说,中年女性避免成为庸俗的中年妇女的行之有效的一条捷径便是:在清洁好家里的厨房、整理好自己的衣橱之外,建设一个家里的书房。试试看,在你往书架上摆放那些书籍、翻开那些书页时,你会有一份怎样远离嘈杂俗世的心情啊!
因为阅读和写作,我们的生命变得丰富,我们在书中可以经历更多次的生命。海外著名的女作家严歌苓就说, 她之所以特别喜欢写作,就是她可以在自己的书里重活一次。她的话把女性与文学与岁月三者的关系都联系起来了。也道出了文学之于作家的魔力。
所谓生命的宝贵,那就是它的唯一性,不可重复性,所谓,每一个人只有一次生命。但是,我想要说的是一个文学的人,或者一个懂得享受文学的人,他/她的生命便会不止拥有一次。这就是文学迷人之处。正因为时间的不可逆转,无可挽回,我们才会感叹物是人非、朝花夕拾、沧海桑田,人间才有悲欢离合的可歌可泣、人生才有韶华易逝、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的感叹。今年我在《钟山》发表的《瘂弦,温柔之必要的广义左派》一文中,就谈到诗与岁月的关系。瘂弦说”这世上唯一能与时间对抗的也就是诗了“。我把先生所说的诗稍微广义一点来看,也就是文学。 古今中外多少文学家、诗人,他们的肉体生命虽然早已作古,但是他们留下的文字和他们在文字里创造的世界却成为永恒,让一代又一代读者回到他们的时间里去体验,他们和他们笔下的人物、心情、故事成为我们活在这个世界上的精神食粮。小仲马的墓志铭刻着这样一句话:我的死比我的生更重要,因为生只是时间的一部分,而死亡却属于永恒。” 我从这个墓志铭里读出了作家对于自己文学创作的领悟,作家因了他的作品使得他的死亡成为不朽,写出伟大作品的作家便与他的作品一起穿越岁月,依然活在当今,并将继续活到未来。
在我还是一个单身女孩子的时候,我对岁月几乎没有什么感觉,但进入中年以后,特别自己有了孩子以后,看着孩子一天天长大,我才惊觉岁月在自己身上的流逝,春来冬去,季节更替,便有了怀春伤秋的感慨,也因而对文学从以前的爱好上升为不可或缺的依赖,仿佛只有在心情倾注于笔端时,才能抓住生命的缰绳。
从世俗意义来说,只有在文学里我才可能避免自己成为一个庸俗的“中年妇女”,并经一步避免走入虚空的老年。美容化妆、保健等等,只能延缓肉体的衰老,蛋白质碳水化合物的物质生命终归是要衰老直至终结,作为人能留下的究竟是什么呢?土地?房产?金钱?你走了,它们的主人就随着你的逝去而更替了。想起张爱玲,这位民国才女,我觉得她的小说无一不是在写自己,可以说他的作品里都有她的影子,一些作品如《小团圆》几乎是半自传。她的肉体生命虽然已不在人世,但她曾经的一切因为她的文字而依然活生生地存在于我们的生活里,岁月在她的肉身上终止了,但岁月又将她带回现实,还将带到未来。
我在《一个上海女人的下午茶》再版后记中说到,那些我曾经坐在某个窗口某个角落写作的咖啡馆已经和正在从上海的地图上消失,但是我很庆幸用文字留下了它们,留下了那个时代咖啡在上海的味道。我有时变成一个他者走进自己曾经写下的文字,回到曾经的日子,坐回到那曾曾经坐过的角落。这是多么美妙的事情,只有文学做得到。历史纪事只是记录了一个发生的事实,时间地点人物,但那不过是符号性的记录。只有文学记述了事实背后的东西,记述了人情世故,记述了特定环境和时间里的人性。这才是人类值得记述和回味的真实。
文学在某种意义上来说,也可以说是记忆的再现。记忆对于俗人,是与肉体共存的,肉体不在了,记忆也就跟着人去了。但文学家恰恰是因为把他们的记忆寄存在了文字里,他们的肉身去了,但他们的记忆却留在了世上,一代又一代的读者走进他们的文字,那些作家的记忆和人生经验就复活到了读者现世的生命里来了。文学留住了岁月,也使得文学的人留在了人类历史的长河里。
回到我们作为世俗的女性面对中年的挑战,文学,实在应该成为我们抵抗衰老重塑自身美好的必要储备和必经之路。
让我最后用一首感怀岁月的《秋寒》来结束今天的演讲:
秋寒,来得这么快?
一些春天的心事还没来得及打开
风窸窣走过浣熊出没的小路,渐次冷落
阳光一过午后就无力跨进门槛
母亲已赶在立秋的前夜
将未及实践的诺言打成行囊等在远方
我躲在薄荷叶里,体会流年至此的清凉
世间的炊烟暂且消停,不让风在火中奔走呼号
它就婉转成河流,载着月光徜徉
我看见岁月在夜间行走的模样.....多么安详
这安详很轻很薄,像景德镇瓷碗上的蛋清
不适宜五谷杂粮却可以盛满惆怅
我把手背上的月光和手掌里的心事一并
放进秋寒,星辰以十字的方式在松针尖闪烁
潜伏在远方鹿角上的灵魂竖起耳朵
落叶正与世界一一告别
作者简介: 宇秀,生于苏州。现居温哥华。海外华文女作家协会终生会员,加拿大华裔作家协会会员。曾是上世纪80年代知名校园诗人。她的诗歌、电视纪录片、新闻报道、散文等作品曾多次获奖。曾出版畅销书《一个上海女人的下午茶》、《一个上海女人的温哥华》等,具广泛影响。其作品被收入近40种文集。她的诗文近作散见于海内外多种报刊和网络,并以其独特的风格引起海内外文坛及读者关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