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05年,辛弃疾登上京口北固亭,面对千古江山,写下“舞榭歌台,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
人事有代谢,往来成古今。曾经的金戈铁马,换之以光影声色。但一代人有一代人的风流蕴藉,当青春的潮水渐渐退出生命的海岸,它仍会在一些特定而难忘的时刻,重新涌入我们的视野。
最近,大型综艺节目《披荆斩棘的哥哥》上线,33位平均年龄40岁的艺人鱼贯登场,其中不乏我们熟悉的面孔:言承旭、张智霖、赵文卓、陈小春、黄贯中……无论今夕何夕,这些承包了时代记忆的星光重新熠熠生辉。
但在一系列耳熟能详的名单中,张淇差不多是最鲜为人知的成员之一。
在第一轮舞台展示中,导演将黄贯中、陈辉、张淇、Ricky四人分在了同一个组别。
在介绍他们时,主持将这个组别定义为“中国摇滚乐编年史”组合。
“他们勾连起来的,是一段有关中国摇滚的光辉岁月。”
尽管此前呼声甚微,但第二期之后,张淇成为本档节目的最大黑马,他以冷峻忧郁的艺术家气质,以低沉沙哑、拥有金属质地的嗓音,同时更兼以魅力十足的舞台表现赢得了人气王。
网友评价为:以一己之力带动了摇滚乐普及。
三期节目过后,很多观众开始询问张淇是谁、有没有张淇的详细资料,而此时张淇连微博超话、抖音账号都还没有开通。
张淇上一次出圈的事件,是在2021年北京卫视春晚舞台上,他和肖战合唱《给所有知道我名字的人》:
- “再一次 我淹没在掌声中
- 眼前的你 竟如此激动
- 黑暗中
- 世界仿佛已停止转动
- 你我的心
- 不用双手也能相拥……”
作为中国摇滚史上最具里程碑意义的乐队——黑豹乐队的主唱,张淇有幸已成为这支乐队的8年主唱;但不幸的是,他错过了中国摇滚发展的黄金时期。
运气,有时是一门玄学,但时运不是,它的璀璨与凋谢似乎自有其轨迹。
上个世纪80年代末、90年代初,中国改革开放的大潮正风起云涌,但中国人在思想与观念上并未全然摆脱束缚。压抑、苦闷、彷徨让无数年轻人找不到情绪宣泄的出口。
而诞生于这个时期的黑豹、唐朝、超载、呼吸、轮回等摇滚乐队成为年轻人新锐思想和个性追求的代言人。
1988年,窦唯加入黑豹乐队,成为乐队的第二任主唱。由他亲自创作并演唱的《无地自容》《Don't break my heart》等成为乐队经典的曲目,使黑豹乐队成为华人在世界上专辑销量最多的摇滚乐队。
1994年12月,窦唯与张楚、何勇、唐朝乐队赴香港参加“中国摇滚乐势力”演唱会。
演唱会的策划者张培仁事后回忆道:
- 这场长达三个半小时的演唱会,几乎全程陷入了不可思议的状态。红磡体育馆历来严格的规定阻止不了上万名决心要站起来的观众,他们用双手和喉咙舞动、嘶吼,他们用双足顿地、跳跃,连向来见惯演出场面的媒体和保安人员也陷入了激动的情绪中,在香港,几乎没有一场演唱会像这样疯狂。
香港红磡体育馆的那场演唱会,成为中国摇滚的高光时刻和再难逾越的巅峰。
● “中国摇滚乐势力”演唱会现场
但盛衰有时,天道无常。
“90年代末那个时候,中国摇滚真的接近死亡。因为你没有钱,真的是,演出一场挣一百块钱,甚至几十块钱。”
当摇滚走到穷途末路之时,何勇曾调侃:张楚死了,何勇疯了,窦唯成仙了。
流年似水,时间转瞬间来到千禧年之后的第一个十年。
2013年,32岁的张淇加入黑豹,成为了乐队的第10任主唱。
彼时,黑豹乐队已经成立了整整26年。曾经的万千荣光早已被大浪淘沙。
但他的到来还是被黑豹寄予了某种厚望。
黑豹乐队官方微博对他的介绍是:“自信却不浮躁,张扬却不桀骜。在他身上充满年轻的力量,他的声音将唱响 新的摇滚。”
作为80后的他能成为“天选之子”,不仅是因其嗓音出众,而且创作能力也十分强大。
此前,张淇的人生被称作“一个巨大的bug”。一个并非循规蹈矩的摇滚青年之路,被他走得跌宕起伏,也恣意潇洒。
1987年,北京大兴福利工厂几个年轻人喜欢上了电子乐。兴之所至,丁武拉着李彤一起组建了一支乐队,后将其命名为“黑豹乐队”。
那一年张淇才6岁,他不会料到,翻云覆雨的命运会让他们在多年后产生神奇的交集。
张淇出生在北京的一个普通工薪阶层,作为第一代独生子女,他个性十足,及至年少,开始有了青春期的叛逆,当《一无所有》《无地自容》等摇滚歌曲第一次强烈地冲击他的耳膜时,在他内心引起的山呼海啸般的震撼,不禁让他热血沸腾。
那时他的成绩并不出类拔萃,因为对小号产生了浓厚的兴趣,于是在刻苦训练下,他考进了银帆艺术团。
● 张淇小时候
当时张淇的特长除了小号,还有舞蹈。
由于相貌俊逸,舞技超群,12岁的张淇又被选中进入了北京舞蹈学院学习。因模仿迈克尔·杰克逊惟妙惟肖,他成为校园里的风云人物。
如果一直这样跳下去,也许会跳出一些名堂。但这时情窦初开的他,喜欢上了一个姑娘。他认为会弹吉他的男孩很帅气,肯定更招姑娘喜欢,于是跟着音乐制作人、歌手杨嘉松开始学习吉他。
入门之后,他才意识到原来自己的“真爱”是吉他,每天一练就七八个小时,追女孩的事反而抛到九霄云外了……
不久,在一次跳舞过程中,他受了伤,伤口引发的蝴蝶效应是时不时就作祟疼痛,以致于高强度的训练无法继续进行,这让他不得不被迫终止了舞蹈生涯。
● 张淇
于是,15岁的少年开始创作歌曲,并到酒吧驻唱。
初出茅庐,他非常卖力,一个晚上便挣了30块,这让他喜出望外。
由于他不会唱英文歌,也不会唱流行,因此相较于别人每晚100元的高报酬,他得到的并不多。
但这足以让他感到一种创造的快乐,和双脚踏在大地上的,能够自食其力的成就感。
1997年,不到17岁的张淇与另外三个男生也组建了一支乐队——“非”,并在酒吧里继续驻唱。
- 一天下午,我在某个酒吧和一个制片人谈剧本,身后的舞台上有几个乐队在轮流排练。突然传来的一段动人心魄的音乐,完全吸引了我的注意力,那音乐中有一种让人揪心的悲凉和雄壮,我感到这简直就是我一直找寻的声音。等排练完,我迫不及待地问他们刚才演奏歌曲的名字,他们告诉我叫《寻》。
多年后,当导演陆川谈起他当时四处为处女作《寻枪》寻找合适的配乐,正当一筹莫展而听到张淇乐队的音乐时,仍止不住内心的喜悦之情。
“乐队就像是我自己的一面镜子,能让我看到充满热血和激情的自己。”于是,在那个溽暑难耐的夏天,激情与灵感碰撞出来的火花,终于成就了电影里一阙阙经典的配乐。
2002年,《寻枪》上映。影片中,微妙传神地捕捉到主人公情绪变化的音乐将故事慢慢地向前推进着,与人物内心世界的波澜起伏相得益彰。
凭借该片,陆川获得了“大学生电影节”最佳处女作导演等数十个奖项,但几乎无人去注意为之配乐的“非”乐队。
彼时,新世纪的曙光迎来了更加姹紫嫣红的春天,但摇滚的发展却日薄西山。
因为乐队的日子越来越不好过,为了养活自己的音乐梦想,被誉为有着“木村拓哉”气质的张淇偶尔也去影视剧中客串一下。
● 张淇年轻时
2001年,在江珊和李幼斌主演的《永不放弃》中,张淇本色出演了一个歌手。
第二年,张淇签了唱片公司,录了单曲《转身就走》,但依旧没什么水花。
几年后,网络歌手兴起,张淇于是也把自己的作品发布到网上,但后来觉得网络歌曲质量参差不齐,与他做音乐的初衷背道而驰,于是,他选择了退出。
2007年,他参加了快乐男声比赛,却止步于西安赛区10强。那一届的快男前三名分别是陈楚生、苏醒、魏晨。
● 张淇参加《快乐男声》
曾经皆为素人的他们一夜成名。
而张淇却由于战绩不佳,只能回到酒吧继续驻唱。
那一年,他26岁,青春的光芒日趋黯淡,属于他的未来仍遥遥无期。
不久,意外的一次契机成为了他人生的转折点。
有一天,黑豹乐队制作专辑需要工作人员试音,张淇也抱着试试的想法去了。试音结束,张淇心潮久久难以平静。他没有想到,自己有一天能与年少时的偶像乐队有一次关于理想的交汇。
回去后,他无法按捺住内心的激动,给李彤忐忑不安地发了一条信息:“您觉得我能成为黑豹的主唱吗?”
后来每当回忆起此事,张淇仍感觉不可思议:“这听起来很可笑,但已经用了我半生的勇气。”
但那时,黑豹乐队并没有换掉主唱张克芃的打算,所以李彤予以了直接的否定。
6年之后的一天,张淇突然收到了李彤发来的微信:“张淇,我们现在在录制专辑,你愿不愿意过来试试?”
原来黑豹乐队在录制第六张专辑时,与乐队主唱产生了重大分歧,很难取得一致意见,最终选择了“和平分手”。
接下来,黑豹亟需一位实力唱将扛起乐队主唱的大旗,他们想到了曾经试过音,并给他们留下了良好印象的张淇。
当理想的大门向他訇然中开时,尽管那时的张淇欣喜若狂,但多年失败的阴影仍拂之不去,最后,在李彤的再三邀请和经纪人的鼓励下,他才接过了黑豹抛来的“橄榄枝”。
从此,自认为没有任何传奇色彩可言的张淇,觉得自己乏善可陈的人生中,终于有了最传奇的一天,那就是加入黑豹乐队。
他说:加入黑豹是他人生最大的转折点,他终于找回了那个无畏的自己。
但作为黑豹乐队最年轻的主唱,张淇被黑豹乐队官宣时,底下骂声一片。
毕竟从1987年成立,黑豹乐队更换过从丁武到窦唯,从栾树到秦勇等多个大名鼎鼎的主唱。而名不见经传的张淇,并无闪闪发光的足以傲人的资历。
但李彤却给他吃了一颗“定心丸”:“哥哥们都简单,就一句话,既然选择了你,你就一定行。”
在无数的质疑声和谩骂声中,他始终沉默,不置一词,日日埋首于创作和反复的排练。
主唱是一个乐队的灵魂,他的高度代表了乐队能抵达的高度。
他不希望黑豹昔日的荣耀在他这里折戟沉沙。
终于有一天,李彤笑着对他说:“终于感受到主唱的存在了。”
那一年,以张淇为主唱的黑豹乐队推出了他们的第六张专辑《我们是谁》。
这是他们蛰伏9年后交出的一张答卷。
哲学上有三大终极问题:我是谁?我从哪里来?我要到哪里去?
而他们将专辑命名为《我们是谁》,也仿佛在回答一个见证了中国摇滚史的乐队关于人生的一个最朴素命题:于时间的坐标上,于历史的长河里,我们到底是谁?我们将用什么样的方式度过这一生?
此前,因为多年的沉寂,很多人都以为黑豹已经解散,结果,他们用一张振聋发聩的专辑重新回归,这也正像他们宣称的那样:“我们都已经长大,但却依然可以像个孩子一样热爱音乐,音乐让我们不染尘埃。”
随着新专辑的发行,歌迷们也渐渐接受了让他们耳目一新的张淇。他为专辑里的《潮汐》《It’s my time》两首歌填的词也赢得了广泛赞誉。
这张专辑当时获得了第九届中国金唱片流行类的专辑奖。
2017年,黑豹发布了纪念乐队成立三十周年的全新专辑《本色》,张淇包办了几乎全部的歌词创作。
其中,一首《孤独的灵魂》可以说是张淇与黑豹乐队当时最真实的写照:
- 就像燃烧过的火 消失殆尽了 留下黯淡的烟雾 弥漫着 淹没斑斓的夜色 偷偷溜走了 指间闭合的时光 只留下 倒影的我
- …………
- 燃尽我所有的狂热
- 陪伴到最后注定了
- 孤独的灵魂 牵引着我
蒂利希说,语言创造了“寂寞”这个词来表达因一个人而感到的痛苦;“孤独”这个词来表达因一个人而感到的光荣。
但这种荣光于他更像是一种自我慰藉和自我激励,在世俗的价值体系里,一门日趋边缘化的艺术形式,所折射出来的光芒更像夕阳晚照,仅供凭吊。
在世界这个巨大的角斗场上,他没有武器,除了音乐。它是他的长矛,也是他的号角。
没有资本与流量的加持,作为一位优秀的摇滚主唱,他多年来始终无法走进大众视野,甚至在此之前,绝大多数乐迷一提到黑豹乐队主唱,首先想到的还是窦唯。
“高山仰止,景行行止。”窦唯并没有挡住他,最重要的是,时代变了。
摇滚是时代的衍生品,它属于愤怒,属于彷徨,属于振臂一呼的呐喊,属于强烈的自我主张,属于清醒独立的反省与批判。
但现在,审美与价值的方向标属于甜腻,属于躺平,属于粉红泡泡,属于生命力被消解的萎落,属于利字当头的追逐,属于娱乐至死的狂欢。
大河滔滔,泥沙俱下。
当土壤不复,于斯诞生的作物便失去了根基与依托。
但他始终在坚守,属于自己的阵地。
当“商业与权力联姻,‘艺术家’们钻进丝绒监狱改装成的蜜月洞房,志得意满地享受着大众的膜拜”时,当越来越多的音乐与艺术投诚于资本运作,融入到高度商业化的大潮,争先恐后地发出自己荒诞走板的声音时,他们的摇滚仍以一种真诚的方式进行朴素而不失深刻的表达。
当理想主义成为一个“不合时宜”的语汇时,他们仍在向其献祭着一种无法被澌灭的热情。
这种热情,是一种时代的符号与图腾。它曾经在那些被灌注了强烈的摇滚精神的乐队身上存在过,成为理想主义来过的明证。
1993年6月30日,Beyond的主唱黄家驹去世。其后,Beyond在黄贯中的带领下,尝试了更多可能性的丰富探索,但最终也没能迈进千禧年的大门。
● 黄家驹去世
1999年12月25日,三子举办了一场名为“Good Time”的演唱会,并宣布暂时解散。
6年后,作为华语地区殿堂级乐队之一的Beyond正式解体,乐队的三名成员从此各奔东西。
Beyond乐队的光辉岁月随风而逝,与之一起消散的,还有中国90年代那一段无法重来的摇滚流金时光。
千禧年之后,大陆的很多摇滚乐队也大都销声匿迹,但还有一些老牌乐队仍在坚守:痛仰乐队、超载乐队、唐朝乐队、面孔乐队……
● 唐朝乐队
迄今为止,黑豹成军已有34年,依然活跃在乐坛,因此,黑豹乐队堪称内陆摇滚圈始终最具号召力与代表性的乐队之一,被称作中国摇滚的“活化石”。
就像有人评价它的那样:“只要黑豹在,中国摇滚就在。”
虽然江山代有才人出,但希望这面中国摇滚乐的旗帜永远猎猎飘扬。
曾有人开玩笑地问黑豹的元老赵明义和李彤,黑豹什么时候会有第11任主唱?
赵明义当时就明确表态:“我们15年内不会再换主唱!”
事实上张淇加入黑豹乐队后,就签下了一份15年的合约,这是黑豹有史以来最长的一份合约。
这在很大程度上,代表了黑豹整个乐队对张淇的高度认可。
这份认可,于他,是一枚沉甸甸的人生勋章。
“不用说20多年,一个人经历5年、10年,依然在坚持做一个有高潮、低谷的事情,始终坚持不懈,唯一的原因就是热爱。”
今年,张淇40岁了。这已经不是一个再适合唱摇滚的年纪。
但他仍在唱着。
舞台下,坐着观众,也坐着他的妻。
他们相爱20年,她就做了他20年忠实的粉丝。
他的身上曾长满了刺,她耐心将他修剪成了他后来的样子。
作为最有个性的摇滚乐队主唱,他曾在采访中说:自己不在乎任何人的情绪。
但当主持人问,那么对于妻子呢?
一向桀骜不驯的他赶忙说:“自己的媳妇是要惯着的,自己就只会惯着她一人。”
● 张淇和妻子
有人说,“男人至死是少年。”
其实并不尽然。
油腻不堪的不在此之列;精明市侩的不在此列;衰颓得再无任何畅想的不在此列,它属于那些即便在现实的污泥浊水中浸泡过,在岁月的风刀霜剑下被摧折过,仍有柔软与干净或纯粹与温暖、以及颤栗与燃烧的灵魂的人。
他用了整整25年的时间,第一次被隆重地确认,被赞美声大规模环绕。但这并不意味着属于他的时代从此到来。
这只是他表演生涯的一次常规操作,在偶然的运道里扶摇而上。
灯光渐暗,他还是要回到曾经的轨道上,在每一次热烈或者稀薄的掌声之外,在被万众瞩目或者归于沉寂的幕落之后,重新启程……
繁华似梦,烟火如常。文/荠麦青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