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月17日是路遥逝世28周年祭,谨以此文纪念这位伟大的作家,他从未被忘记。
在《平凡的世界》里,他写道:
“每一分钟都有新的生命欣喜地降生到这个世界,同时也把另一些人送进坟墓;这边万里无云,阳光灿烂;那边就可能风云骤起,地裂山崩。
世界没有一天是平静的。”
亦如他短短的42年人生,没有一天是风平浪静的,也许从他执笔为文的那天起,他就把自己抛进了命运的惊涛骇浪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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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49年12月2日,陕北清涧县石嘴驿镇的一户农家,一个男婴呱呱坠地。
这个最初叫“王卫国”的男孩,后来因为走上了创作之路,为自己起笔名——路遥。
随着路遥的到来,他的母亲又先后生下了五男三女。
因为家里实在养不起那么多的孩子,路遥在8岁时,被过继给远在延川的无子嗣的伯父。
那年,他穿着一双破布鞋,跟在父亲身后。衣衫褴褛的父子,一路从清涧老家走到延川。
▲ 少年时代的路遥
父亲从伯父家回去时,对路遥说,要到延川县城赶集去,下午就回来,第二天再领他一起回清涧。
多年后,路遥回忆道:
“我知道,父亲是要我掷在这里,但我假装不知道……因为,我想到我已经到了上学的年龄,而回家后,父亲没法供我上学。尽管泪水刷刷地流下来,但我咬着牙,没跟父亲走。”
那天早晨,他躲在一棵树后,眼睁睁地看着父亲踏着晨雾悄悄地离开。也许年幼的他已经意识到,那个家他再也回不去了。
但伯父家也很穷,食不果腹、忍饥挨饿,成为路遥童年最深刻的记忆。即便经常饥肠辘辘,穷人家的孩子还是早早就扛起了家庭的重担:拦羊、扒草、背粪……
贫瘠困顿的生存状态,让那时的天空始终是灰蒙蒙的:“他常常饿得发疯、绝望。”
▲ 青年时期的路遥
上小学时,有一天在操场上,一个干部家的孩子津津有味地吃着白面馍,路遥站在一边眼巴巴地看着。
“王卫国同学,你想吃吗?你趴在地上学一声狗叫,我给你喂一块。”
路遥于是就趴到地上,学一声狗叫,用嘴去接一块馍。
后来,孩子们嬉笑着一哄而散,他一个人留在操场上,听老师说,当天晚上,有个叫“加加林”的苏联少校要驾着飞船去月球,他将从陕北的高原夜空上飞过,12岁的路遥就那样仰望着星空,泪水从他皴黑的小脸上流过……
多年后,他为小说《人生》中的主人公起名为“高加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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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73年,路遥作为工农兵学员被推荐上大学,因为历史问题,北京师范大学和陕西师范大学都将其拒之门外,最后延安大学中文系冒着风险接收了他,路遥才得以迈进大学校门。
▲ 路遥在延安大学时的毕业照(第三排右一)
对于苦孩子出身的路遥来说,全身心投入到知识的海洋里,珍惜每一分每一秒的时间发奋读书,成为了他改变命运的唯一出路。
人生的转机,出现在他于大学期间发表的第一篇小说后,《延河》编辑部特意为他召开了研讨会,他也得以和当时很多文坛前辈有了同台切磋,聆听教诲的契机。
其后,他更是没日没夜地写,他仿佛在人生的沼泽地里,找到了一架通向理想王国的云梯。
成功的犒赏来得并不迟。1980年,路遥发表小说《惊心动魄的一幕》,获得了第一届全国优秀中篇小说奖。
此前,因为他以超凡的勇气与远见卓识,写出的是声讨十年浩劫的内容,没人理解他的小说,也没人敢发。后来幸亏《当代》慧眼识珠,尤其是得到老作家秦兆阳的赏识后,这部差点被路遥悲愤撕掉的作品才得以终见天日。
但是让路遥名声大噪的则是两年后《人生》的出版:
“正是因为不满足,我才投入到《人生》的写作中。”
▲ 电影《人生》截图
那时的路遥雄心勃勃,他希望有更厚重的作品为他即将到来的而立之年献礼。
为了写《人生》,他准备了整整两年,当他觉得可以动笔时,便返回陕北,住进了甘泉县招待所的一间普通的客房里。
“记得近一个月里,每天工作十八个小时,分不清白天和夜晚,浑身如同燃起大火,五官溃烂,大小便不畅通,深更半夜在陕北甘泉县招待所转圈圈行走,以致招待所白所长犯了疑心,给县委打电话,说这个青年人可能神经错乱,怕要寻‘无常'。县委指示,那人在写书,别惊动他。”
1982年,不到32岁的路遥,以无比惊人的意志力,用了21个昼夜,创作完成了13万字的中篇小说《人生》。
写完《人生》,路遥累得好像得了一场大病,他面颊泛黄,身体浮肿,两条腿僵硬得连行走都非常困难。
完成初稿后,路遥返回西安时路过铜川,把小说念给当时在煤矿当工人的弟弟王天乐。
▲ 路遥在铜川煤矿
路遥读完小说后,流着泪说:“弟弟,你想,作品首先能如此感动我,我相信它一定能感动上帝。”
回到西安,路遥的妻子林达读原稿时也情不自禁地哭了。
▲ 路遥与妻子林达
因为小说所反映的城乡差异带来的种种矛盾,正是当时中国社会现实的折射,所以《人生》的发表引起了巨大的轰动,被视作当代文学具有开拓性意义的扛鼎之作,由此也奠定了路遥在陕西乃至全国文学界的地位。
作家陈忠实回忆当时读完路遥《人生》的震撼感觉:“一下子身体瘫软,从自信中跌入到自卑”,在他眼里,这个比他还年轻7岁的后生已经把他们之间的距离拉得很远。
也正是在路遥的激励下,陈忠实后来完成了他的《白鹿原》。
▲ 1980年代初,路遥与陕西青年作家在一起(后排左一为路遥,左三为陈忠实,前排右一为贾平凹)
但写完《人生》,并没有让路遥如释重负:
“我几十年在饥寒、失误、挫折和自我折磨的漫长历程中,苦苦追寻一种目标,任何有限度的成功对我都至关重要。我为自己牛马般的劳动得到某种回报而感到人生的温馨。我不拒绝鲜花和红地毯。
但是,真诚地说,我绝不可能在这种过分戏剧化的生活中长期满足。我渴望重新投入一种沉重。只有在无比沉重的劳动中,人才会活得更为充实。”
▲ 路遥(右三)、贾平凹(左三)、陈忠实(右一)等作家合影
长期的贫困、压抑与痛苦似乎已经让他无法去轻松享受一种较为安逸与享乐的心理和生活状态了,他把自己重新抛进了漫长的劳役之中,希望不断地去超越自己,以走完漫长的“朝圣之路”。
就像希腊神话中的西西弗斯,当他将巨石推到山顶时,巨石又重新滚下来,他便再一次推巨石上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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尽管《人生》被当时的一些人视作路遥不可超越的巅峰之作,但他并未就此止步。13万字的作品无法承载他远大的抱负和穷极人生终极意义的“天问”。同时,更因为他无法忘记曾与他的文学“教父”柳青的一席恳谈。
柳青说,从黄帝陵到延安,再到李自成故里和成吉思汗墓,需要一天时间就够了,这么伟大的一块土地没有陕北自己人写出两三部陕北体裁的伟大作品,是不好给历史交代的。
而他的余生再也无法去完成这个“交代”了,“这个担子你应挑起来”。路遥听罢,心生戚戚,这份沉甸甸的嘱托让他备受感动的同时,也让他产生了一种莫大的使命感。
▲《平凡的世界》第一部手稿
1985年秋天,路遥在陈家山煤矿的医院里,开始了《平凡的世界》第一部的创作。
开笔之前,他跑到黄帝陵庙,双膝跪地,敬上了一炷香:“老天爷怜悯我,让我把长篇写完,再倒下!”
之后他投入到了艰苦的创作之中。在与老鼠为伴的环境里,强迫自己每天写上十几个小时,终于完成了小说《平凡的世界》第一部。
“通常情况下,我都是在凌晨两点到三点入睡,有时甚至延伸到四点五点。天亮以后才睡觉的现象也时有发生。”
“第二天午间醒来,就又是一个新的早晨了。”
写完《平凡的世界》第一部后,路遥对其寄予了厚望,但数家出版社看后都纷纷退稿。
▲ 发表在《花城》杂志上的《平凡的世界》
之后,小说费尽周折在《花城》杂志发表,并在北京召开了研讨会,评论界专家几乎是全盘否定,甚至有人表达了极度的失望:能写出《人生》的作家,怎会江郎才尽到制造出这么低劣的小说?
晨昏颠倒、呕心沥血创作出的作品,却遭到掌握着生杀予夺大权的评论家们的一致批判,为此,路遥的心情灰暗到了极点。
回到西安,路遥去了一趟长安县柳青墓。他在恩师的墓前徘徊良久,之后跪倒在柳青墓碑前,放声大哭。
▲ 路遥在柳青墓前
当时中国文联公司出版了《平凡的世界》第一部,只印刷了3000册,基本无人问津。
第二部创作结束后,他生了一场大病:
“稿子完成的当天,我感到身上再也没有一点劲了,只有腿、膝盖还稍微有点力量,于是就跪在地板上把散乱的稿页和材料收拾起来。终于完全倒下了。”
面对他糟糕的身体状态,医生建议他休息一两年再动笔,但他想到了《红楼梦》未就身先去的曹雪芹,想到了曾久卧病榻仍恳求医生延些寿长,以便完成《创业史》的柳青,他觉得无法再等了!只要把《平凡的世界》完成,即便一死,也能阖上双眼了。
1988年5月25日,一直与病魔作战的路遥为《平凡的世界》划画下了最后的一个句号。
他站起身,几乎是条件反射一般,不受任何控制地把圆珠笔奋力向窗外扔去。
“我来到卫生间用热水洗了洗脸。几年来,我第一次认真地在镜子里看了看自己。我看见了一张陌生的脸。两鬓竟然有了那么多的白发,整个脸苍老得像个老人,皱纹横七竖八,而且憔悴不堪。”
在《平凡的世界》 里,他写田晓霞死去的情节时,就像失去了自己的亲人一样,痛哭流涕:“我把田晓霞写死了!”
▲ 电视剧《平凡的世界》中的田晓霞
然而为了整个故事的发展,他不得不强忍着巨大的痛苦,安排了这样的结局。他无法去拯救她。
他把那颗在泥土里摔打过,在生活的熔炉里锻造过的心捧出来,充满了火一般的激情与巨大的悲怆,化作几声嘶吼,和燃烧的赤焰,就像黄土高原上苍凉的秦腔,就像那热辣辣的油泼面。
在整部书里, 他写人性的悲剧,写社会的悲剧,写时代变迁下农村青年群体的奋斗与挣扎,其实写的也是渺小个体不甘被命运摆布与碾压的求索与抗争。书中人物的坚毅品格在不断战胜磨难的过程中,完成了他们精神上的涅槃与超越。
其实,那也是一生困厄,却始终与苦难鏖战的路遥的真实写照,也是千千万万与此相同命运的人的写照。
▲ 电视剧《平凡的世界》截图
《平凡的世界》虽然在艺术上并没有达到登峰造极的高度,甚至有些地方比较粗糙,但仍不妨碍它作为一部伟大的作品流芳百世。
多年后,《平凡的世界》仍然是无数年轻人的“圣经”。有人回忆当时在被窝里打手电筒读《平凡的世界》时的情景:“没有一晚不是读得热血沸腾,且热泪盈眶。”
作为一部影响了几代中国人的文学经典,近10年来,《平凡的世界》总销量已突破1800万册,并以每年300万册的销量递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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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2年初某日午后,在西安建国路61号省作协大院内,记者张晓光去拜望路遥。
因为两人交情不浅,路遥就直言不讳地去请托他,说做记者的人脉深广,能否帮忙引介些厂长、经理之类的有钱人,给他们写篇报告文学,有酬宣传下。
路遥说,这是他此生第一回,违背自己的创作初衷,“把自己名字给卖出去”,这对于一个傲骨铮铮的人来说,是无奈,更是痛苦的选择。
路遥这么做的目的是“挣几个钱”,“最好能努力凑到5000存款。”
但路遥最终“卖文”换来的5000元稿费,却是在他病倒昏迷后才拿到的。
他的弟弟王天笑说,“百万字巨著《平凡的世界》,当时出版社给的稿费大概是千字30元。在作品出版前就已经预支得差不多了,家里的开支和供养养父母、亲父母,加上他又要抽烟,实际上并没有赚到什么钱。他去世后只留下1万元的存折和近万元的欠账”。
▲ 《平凡的世界》剧照
路遥曾抱怨过,三部《平凡的世界》,搜索枯肠几百万字,从虎虎青年写到了白发丛生,所得那丁点稿费,还不够抽烟钱。
路遥生前曾无数次想过封笔,放弃写作,换个营生,只因码字没办法养家:“靠写小说挣钱攒稿费,就和靠卖血获利一样惨。”
王天乐曾经回忆路遥获得茅盾文学奖后的情景:
“路遥在电话上告诉我,去领奖还是没有钱,路费是借到了,但到北京得请客,还要买100套《平凡的世界》送人,让我再想一下办法。”
王天乐告诉哥哥今后再不要获什么奖了,如果拿了诺贝尔文学奖,他找不来外汇。
▲ 长篇小说《平凡的世界》获第三届茅盾文学奖
借钱进京领奖,上火车前,路遥骂了一句:“日他妈的文学”!
他曾对记者说,“不怕你笑话,给女儿买的琴,还是借的钱”。妻子林达与他离婚后,对女儿,他一直心存愧疚,曾忍痛买下钢琴作为礼物补偿。
实际上,在写《平凡的世界》第三部时,在感情与物质层面,路遥都走到了山穷水尽之境。
但他始终怀着“初恋般的热情与宗教般的意志”,想写出另一部与《平凡的世界》一般“顶天立地的作品来”。
▲《平凡的世界》剧照
路遥离世那年,初秋时分,西安开往延安的铁路,终于通车了。他兴高采烈,第一回坐上火车回老家,好继续写下一部小说,“为陕北写一部对得起她历史和现实的大书”。
可是,双脚刚走下延安火车站,他的肚子就剧痛难忍,等被抬入医院,诊断结果出来,医生便叮嘱家属应该准备后事了。
据说,在病危等死的那一两个月,在医院传染病的病房中,这个始终如磐石般坚强的陕北汉子疼得受不了,数次要爬向窗口,想跳楼了断。
一生豪情,一身肝胆,心志从未如此脆弱过。但他却无法逃脱死神的步步逼近。
1992年,11月17日晨8时20分,路遥42岁的生命永远定格在了那一刻。
他最终死于肝硬化。
路遥离世前,一直念叨要见贾平凹一面。他让人将正在某水库旁蛰居搞创作的老友请来:“最后一次说说话”。
病榻旁,路遥叮嘱贾平凹:“看我这熊样,你要引以为戒,多用心呀!”
贾平凹听完再也控制不住,急忙跑出门外,蹲在角落里,泪如雨下......
据说,离世之前,处在弥留之际的路遥像个孩子一般不断地呼唤:“妈!.......妈!……”
那天,西安下了很大的一场雪。天地茫茫,为其壮行。
生前,他留下嘱托:“我死后,要把我埋葬在延安黄土山上。”遵其遗嘱,三年后,他的骨灰被安葬于母校延安大学文汇山上的“路遥墓园”。
“他的灵魂永远回归到生他养他的黄土地中了……”
有人说,路遥如果不是英年早逝,最有可能问鼎诺贝尔文学奖。
《新周刊》将他称作“最后一位文学的殉道者”。
作家高建群曾如此评价他:
“路遥的作品中那些人物及其命运,已远远超越了文学的范畴,他给一切卑微的人物以勇气与希望,让他们知道自己能够走多远。”
行役于世,有的流汗,有的流血;有的死去,长寂于地下;有的活着,依然在受难;有的渺似微尘,有的重如千钧,而生命的虚妄,总是在个体与命运的抗争和求索中被冲淡与消解。
这个时代,喧嚣的依然喧嚣,热闹的依然热闹,尘土飞扬,烟火阜盛,但那些陨落的星辰,依然在人类苍穹的坐标下,闪烁着寂寞的光亮。
谨以此文向一位伟大的作家致敬!文/荠麦青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