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并不是一个单纯的励志故事。
在四川大学,曾出现过一位旁听了17年的“老学生”,成天背着厚厚的俄语书,即使蹲在路灯下也忘我阅读。
为了学习俄语,他辞掉工作、蜗居陋室、拾捡剩菜……于社会异样的目光中狂热求知。
即使遭受旁人冷眼与嘲讽,他也从未想过要辩解,心里只有一个信念:把被颠倒的人生历史重新颠倒过来!
近日,这位特别的读书人再次引发社会关注,成为学习榜样:7旬老人都如此拼了,你还好意思不努力?
然而,真正走近这位老人,了解他经历的曲折,才恍然意识到,这并不是一个单纯的励志故事。
1
从王忠厚到“张博士”:
越是造化弄人越要抗争到底
这位在川大颇有知名度的老人,原名王忠厚,1947年出生于重庆。
人生初始,他和其他普通孩子一样过着寻常的生活。母亲是煤矿子弟小学教师,父亲是镇政府职员,年幼的他也享受着来自家庭寻常的温暖。
可后来父亲去世,母亲改嫁,家庭关系渐渐不如从前。
1964年,正在念初二的他因数学、俄语成绩优异,吸引了女同学注意,被班主任老师莫名扣上了“白专分子”“思想反动”“学习勤奋”“诱惑异性”的帽子,勒令退学。
如此情形下,身为学校老师的继父却没有为他说过半句话。
时代的扭曲与家人的冷漠让年仅十几岁的少年受到了巨大的打击,他在后来很长一段时间内都想不明白:自己究竟做错了什么,怎么一转眼就成为了别人口中的牛鬼蛇神?
从小学一年级开始,王忠厚便有了两个明确的梦想:成为一名研究员或是翻译家。
这份梦想让他对学习一直保有很高的热情,可突如其来的辍学却瞬间打乱了原定的成长轨迹。
被迫离开校园之后,王忠厚只好在家等待分配工作。
那时的他,“白天干家务,晚上睡不着,不知道出路在哪里。”
1966年,在家待业两年的王忠厚终于等来了“出路”。他被分配到重庆北碚一家具厂做学徒,每天和几十上百斤的树木打交道,拼尽劳力将一根根粗壮的杉木从江边捞起再扛到卡车上。
就这样,王忠厚一边心有不甘地做着自己不喜欢的工作,一边默默自学过了19年,也转眼从少年变成了中青年。
尽管岁月飞快地流走,但“文革”时代留下的伤痛却并没有随之消失。
因着“白专分子”“思想反动”的标签,他在工作单位经常遭到同事的冷遇。
长年孑然一身难以融入集体,加之内心对于学习执著的渴望,1985年,38岁的王忠厚做出了一个在旁人看来十分荒唐的决定:
辞职去川大旁听!
他要把年少时失学受害的创伤都统统弥补回来,让人生重来一遍。
虽然这个想法遭到了除弟弟张跃川之外所有家人的反对,但王忠厚却铁了心要奔赴川大,“如果厂里不同意,索性就跑了吧。”
后来,他以“张跃川”的名字缴了200元的旁听费,正式进入川大数学系听课学习。
一个大龄剩男放弃工作去大学旁听,在那个年代本就是惊人的新闻,更不料王忠厚一旁听就是17年。
这漫长的17年间,他尝试钻研过数学、拓扑学,甚至听从医生朋友建议学过针灸与按摩,但最后真正坚持下来的只有俄语。
他迫切地希望到精神偶像列宁生活过的俄罗斯当翻译,吃着黑麦面包,过上一份体面的生活。
然而只学习不工作的状态,让王忠厚在做旁听生一年之后便花光了积蓄,日子很快变得困难起来。
面对生活的窘境,他却依然只顾学习不思工作,哪怕住楼道,吃剩饭,躲厕所洗冷水澡也不肯离开川大,这个他认定能改写命运的象牙塔。
长年的旁听学习让王忠厚渐渐成为川大一道特殊的风景,年轻的学生们索性戏称他为“张博士”。
1990年代,关于川大张博士的消息时常见诸报端,王忠厚对此也不排斥,他一定程度上希望得到媒体关注,“只有镜头能为我说话”。
后来黄儒香导演把他的故事拍成了电影——《张博士》。影片真实记录了一段张博士与学生聊天的场景,谈及对未来打算,他很是憧憬:后半生,我想获得第二次生命。
也许正是前半生诸多的不甘与错失,才让这位旁听了17年的学生从未想过放弃,越是造化弄人,越要抗争到底:不管前路有多难,一定要把被颠倒的人生重新扭转过来。
然而,对于一个无学历无文凭无工作无家庭的“老男孩”而言,要逆袭人生,谈何容易?
2
艰难坎坷的赴俄务工路:
几经波折,终于登上异国列车
但凡在川大接触过王忠厚的人都知道,他虽然热衷学习俄语,却不愿意广泛关注社会,或是打工补贴生活。王忠厚认为只有知识才能改变命运,他要等待一个时机,一举成才。
2002年,这样的时机还真的降临了:四川省农业厅计划在四川大学选派学生,以劳务输出的方式前往俄罗斯做翻译。
接到消息的他很快就按照要求提交了申请,可无学籍无学历的他并不符合选拔条件。
四川省农业厅工作人员在了解他的真实情况后,经过慎重的商议讨论,还是给王忠厚争取到了一个名额。
当一切在往他如愿的方向发展时,单位的身份认证问题又成了一道坎,跨在了王忠厚与梦想之间:要想办理出国务工手续,必须出具所在单位的证明。
可辞职失业多年的他,要如何向已经停产的原单位要证明呢?
一面是所剩不多的申请办理时间,一面是难以获取的单位证明和担保,放在别人面前,很可能知难而退,但王忠厚却赶紧回家理发,精神抖擞地前往汽车站,坐上了去重庆的大巴。
他要去重庆找弟弟,让弟弟帮忙解决单位证明和担保问题。
时间很紧,对于王忠厚而言,重庆此行是一件事关命运的大事。
几经辗转,来到弟弟家,敲门却久无人应。
等弟妹开门之后,遭遇的却是一张冷脸。弟弟明知王忠厚要来,却跟弟妹留下一句“有事”便出门了。
见此情景,王忠厚有些着急,一边询问弟弟的下落,一边有些生气地问弟妹:弟弟不帮忙操心我的工作,是不是铁了心想负担我一辈子?
这一问,让弟妹的态度变得更加不耐烦,不仅没有告知王忠厚弟弟的下落,还顺势将他撵出了门。
不甘心的王忠厚又去弟弟工作过的科技校打听,终于问到了弟弟的去处。
在夜幕下的一家酒楼里,王忠厚找到了久不见面的弟弟张跃川。
弟弟对王忠厚的出现并不惊喜,只是让他回科技校暂住等消息,这一等便是一两天。
对于王忠厚而言,赴俄务工是人命关天的大事,每等一刻都是煎熬。
最终,弟弟还是陪王忠厚去社区服务中心几经周折办妥了单位证明,让王忠厚的赴俄梦变得更真实了一些。
回成都后,申请手续的办理似乎都很顺利,农业局的工作人员让他回家安心等消息。
就在这个当口,一个节目组突然联系王忠厚,希望他能前往石家庄录制一期节目。
王忠厚欣然前往,还获得了500元的劳务费。这让王忠厚有些小得意。
然而这份得意还没有来得及细细回味,王忠厚便因为录制节目而延误了护照办理时间,错过了赴俄务工时机。
其他的同伴都已经出发前往俄罗斯了,他一个人还呆呆地站在林业局门口,有些茫然。
这之后,他沉寂了一段时日,还去过列宁画像前虔诚参拜。
也许是王忠厚的执著感动了上苍,四川林业局后来又给他联系上了一个农场,在2002年12月的时候,他如愿从北京转车到二连浩特,登上了开往俄罗斯的火车。
如果这是一个童话,王忠厚的故事到这里就应该戛然而止。
可惜啊,时间从不会因任何个体而停止,终于圆梦的王忠厚在真正踏上俄罗斯土地之后才发现:现实并不是梦想中的样子。
3
知识没有改变命运:
4次赴俄终无果,家人接济度余年
2002年底,王忠厚跟随一个团队去到了俄罗斯伊尔库茨克州的木材加工厂,天寒地冻,经常吃不到热饭。
俄罗斯老板希望他充当监工的角色,一面逐条翻译老板的指令,一面沟通组织工人加班。
可王忠厚并不愿意完全遵照老板的指令,与中国工人的相处也不完全愉快。长年的独居学习,让王忠厚在人际交往方面缺乏沟通能力。
原以为自己会在俄罗斯广袤的土地上渐渐扎下根来,没想到这样的幻梦只持续了几个月便被加工厂倒闭的现实打破,2003年5月,王忠厚被迫回国,甚至连一分工钱都没有拿到。
2004年到2006年,王忠厚又三次去俄罗斯从事翻译工作,追逐梦想。但当他第五次想申请出国务工的时候,省林业局却再也没有通过他的申请。
后来王忠厚四处流落,生活落魄。
历经十几年的旁听苦读并没有换来改变命运的高光时刻,用他自己的话形容就是:“仍和乞丐没什么差别。”
▲ 摄影:翟星理
2008年,住在武汉的妹妹张蜀锋联系上他,将他安顿到了自己的公司“罩场子”,每个月给四五百元的生活费。
为了让无依无靠的王忠厚在晚年能有个栖身之所,妹妹后来还出资在歇马镇给他买了一套两居室的房子,而外甥女也借钱给他补交了养老保险。
▲ 摄影:翟星理
到此,王忠厚才算勉强有了一份安定的生活。
而今的他已年过七旬,依旧孤身一人无缘爱情,依旧热爱学习执著笃定,只是关注的重心从俄语变成了养生。
有人说,川大那个神神叨叨的张博士,说好听一点是学痴,说难听一点就是神经病。
而一位网友的评价却尤其耐人寻味:
“比夭折的青春更绝望的是被耽误的青春。那些活着的人,眼看着一趟趟列车从身边轰然驶过,而他们手上只握着一张旧船票。”
时代在不断地前行,过往的错失与伤痛也在个体身上留下深浅不一的痕迹。有的人能释怀放手,有的人却难以忍受。
有很多的时机,一旦错过,便永不可回头。张博士的特殊之处恰恰在于,无论重头来过的机会多么渺茫,都要不顾一切地去执著追求。
某种意义上讲,这是一位令人心酸的老勇士,长久地沉湎于过往,忽视了时代前行的脚步。
有记者曾问他:是否对自己当年辞职旁听的选择感到后悔?
他说:我不会后悔。虽然我穷困潦倒,但内心是充实的。
也许,坚持到底的学习也是弥补创伤的一种方式。太多的错失化作了强烈的渴望,唯有在求知的世界,能暂得片刻安宁。
造化弄人,几多唏嘘!时代的洪流永远不会因为个体而暂待停留。
一切都将成为过去,向前看,才会找到出路。
愿这位老人在晚年能享有一份平静温暖的生活。
世界华人周刊专栏作者:余叶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