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里,曹雪芹写林黛玉:
两弯似蹙非蹙罥烟眉,一双似喜非喜含情目;闲静时如姣花照水,行动处似弱柳扶风。这句话用来形容一代影星阮玲玉也再合适不过。
雾锁愁城,眉似罥烟,临水照花,楚楚动人。她的美并非艳若桃李,不咄咄逼人,没有侵略性,那种婉转深致、多愁善感我见犹怜。
这两块玲珑剔透的“美玉”,同为佳丽,同样早逝,亦都沉沦于爱情漩涡。
几百年前的林黛玉,一生孤芳自赏,宁为玉碎不为瓦全,于是留下千古绝唱,成全了贾宝玉对她的倾情之爱。
几百年后的阮玲玉,或许是不对的时空,或许是遇人不淑,她屡屡“奋不顾身”,却只得到“飞蛾投火”的结局。
时也?命乎?
20世纪初的上海,十里洋场是多少人的富贵之乡,一代影星阮玲玉,也在这个繁华之都落地生根,却是来自最底层的苦命女。
在她6岁那年,当工人的父亲积劳成疾,撒手人寰。
尚未成年,便被抛到了命运的谷底。幼年的阮玲玉随母亲到一户有钱的张姓人家做佣工。
那时她瘦弱伶仃,在后院自顾玩耍,她的天地就是那一方小小的角落。蝴蝶飞过,微风掠过,她在寂寞中与自己絮语。
阮母一直在生活的底层挣扎,受尽欺凌与压榨,为了让女儿将来能寻到一线天光,她竭力让阮玲玉进入新式学堂。
当时的洋学堂收费高昂,不是她这样的贫困之家能读得起的。于是,阮母便苦苦哀求身为校董的张老爷,让阮玲玉以“半费优待”,进入上海崇德女校读书。
阮玲玉虽出身寒微,但丽质天成。
▲《恋爱与义务》剧照
尤其是在读书期间,阮玲玉出落得愈发婀娜多姿,一双秀目流转处,潋滟生辉。
张家的四公子叫张达民,虽然长得白白净净,貌似斯文,却是个游手好闲、不学无术的纨绔子弟。那年,他18岁,惊艳于15岁的她清丽脱俗,翩然出尘。
他没想到,曾经被他忽略的佣人的女儿,一个毫不起眼的丑小鸭,有一天也能变成美丽高贵的白天鹅。
于是,他使出了浑身解数扬尘逐之。作为情场浪子,他深谙讨得女人欢心的路数:去她经常散步的公园装作“偶遇”;当他得知阮玲玉喜欢舞蹈家邓肯时,跑了很多书店买了本邓肯的传记送给她。
他动用的无非是“攻城”的手段,她却将其视作“诚意”的表达。
他对她关心有加,还经常去看望阮母。他的“贴心”之举在缺少父爱,自幼与母亲相依为命的阮玲玉眼中,不是锦上花,而是雪中炭。
她说:“我太弱,我这个人经不起别人对我好。要是有人对我好,我也真会疯了似的爱他!”
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琼瑶。正是这点“好”,填补了她生命中的巨大匮乏,让她献出了自己的爱情。
▲《恋爱与义务》剧照,阮玲玉与金焰
于是,两个人开始了交往。
不久,张家发现了自己的儿子喜欢上了一个佣人的女儿,盛怒之下辞退了阮母,连同阮玲玉一起被扫地出门。
但处于热恋中的张达民怎肯失去阮玲玉?张达民瞒着父母,将走投无路的阮玲玉母女安排在北四川路。
阮玲玉和张达民开始了同居。
最初,两人也是你侬我侬:酒力渐浓春思荡,鸳鸯绣被翻红浪。
▲《恋爱与义务》剧照,阮玲玉与金焰
当蜜月期一过,张达民的本性却暴露无遗:吃喝嫖赌,花天酒地。若是单单醉生梦死也就罢了,沉迷于赌博中的他,经常输得一文不名。靠张达民父母给的有限的“月份钱”变得捉襟见肘。
本指望与他幸福度日,白头偕老,最后却落得个三餐不继,衣食无着。阮玲玉被迫出去挣钱,以养家糊口。
1926年,阮玲玉考入明星电影公司,首演《挂名夫妻》。
当时的中国电影还是无声的默片时代,没有音乐,没有台词,却给了演员一个巨大的发挥空间。
阮玲玉靠着出神入化的演技,成功塑造了被侮辱被损害的弱女子形象,让无数观众为其一掬清泪。
▲《阮玲玉》剧照,张曼玉饰演阮玲玉
《挂名夫妻》的导演卜万苍当时力排众议,让阮玲玉出演,她果然不负众望。卜万苍这样评价阮玲玉:她像永远抒不尽的悲伤,惹人怜爱。
自《挂名夫妻》之后,阮玲玉的演艺事业一路走红。
她以丰富细腻的表现力,真挚自然的角色创造,演活了社会各阶层的女性,被公认为戏路最宽、演技最好的女星,连一代“电影皇后”胡蝶也承认:“阮玲玉演得了我演过的角色,我演不了她演过的角色。”
与事业的一飞冲天相比,她的感情生活却跌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张达民挥霍无度,不仅败光了继承的10万遗产,还将阮玲玉辛辛苦苦积攒的1万多元花掉。甚至,连阮玲玉身上仅剩的300余元也被他骗去还了赌债。
她苦劝他浪子回头,他置若罔闻。
这时的她已经红透半边天,丰厚的收入足够让她衣食无忧,而且为了摆脱他的纠缠与要挟,阮玲玉搬出了张达民的祖屋。但沦为赌徒的他,却在魔鬼的路上越走越远。
▲《神女》截图
张达民总是去找阮玲玉要钱,动辄狮子大开口,得不到,就去电影片场大吵大闹。
他甚至扬言威胁她,如果她分手,就将他俩的那些隐私宣诸媒体,以讨个好“价钱”。
她那么爱惜自己的“羽毛”,名誉于她,有千钧之重。而“主仆私通”这样的不堪,一旦闹得满城风雨,她还将如何自处?
她在痛苦的泥淖中挣扎,无处藏身,亦无法脱身。
这时一个仿佛是“救世主”的男人空降到她的生命中。
这个男人叫唐季珊,是当时东南亚有名的茶叶富商,一直垂涎阮玲玉的美色,当他终于得以认识阮玲玉后,便开启了疯狂的追逐之旅。
作为风月场上的老手,唐季珊追求女人,志在必得,因此往往不遗余力。
▲唐季珊
阮玲玉喜欢跳舞,他便常常邀请她去高级舞厅,像女王一样捧着她。
同时,唐季珊还利用自己是联华大股东的身份,频频去阮玲玉拍电影的现场探班,接送,殷勤备至。
那边苦苦纠缠,这边春风送暖,她爱情的天平自然发生了欹斜。
她陷入了他的温柔乡里。在他的游说下,搬进了唐季珊在新闸路买的三层小洋楼,她非常开心:一直辗转漂泊,居无定所,而今,她和母亲终于有了一个属于自己的家。
不久,据称阮玲玉便接到了唐季珊的前女友张织云打给她的电话:我跟了他两年,被他玩弄了两年。他玩弄女性,喜新厌旧。我断送了自己,我的黄金时代就这样被糟塌了!……希望你别再走我的老路,你戏演得好,比我有成就,更要珍惜自己!唐季珊不可靠!不要相信他的甜言蜜语!
张织云不是凡俗之辈。1925年秋,在上海新世界游艺场主持选举的“电影皇后”中曾位居榜首,成为中国电影史上的第一位电影皇后。在中国无声电影的初创时期,主演过10多部影片。
▲ 张织云
张织云为唐季珊放弃了如日中天的事业,最后却遭到唐季珊的移情别恋。
她深受其害,看清了唐季珊朝三暮四、始乱终弃的本性,所以提醒阮玲玉不要重蹈其覆辙。但陶醉在唐季珊精心罗织的幸福里难以自拔的阮玲玉,根本无法正视张织云的规劝。
1933年4月,张达民出差经过上海,回到家里发现人去楼空,一打听才知道自己的女人竟然和唐季珊住在了一起。
张达民气急败坏,发誓要进行报复。阮玲玉通过律师协议解除与张达民的同居关系,签订了一份《阮玲玉与张达民脱离同居关系契约》。按契约规定,阮玲玉必须按月支付给张达民100元生活费,两年为止。后来阮玲玉提前付清了。
失去了“予取予夺”的经济靠山,张达民现出了无赖的嘴脸,否认订有离婚协议,状告阮玲玉与唐季珊伤风败俗,通奸卷逃。
作为茶叶大王,唐季珊腰缠万贯,呼风唤雨,他怎会被一个穷途末路的无赖所挟持?于是反告张达民。牵扯不清的官司在两个各执一词的男人之间展开。
作为整场事件的焦点,阮玲玉自然会被裹挟其中。各种风言风语像长了翅膀一样,传遍了大街小巷:主仆通奸、忘恩负义、三角恋、私生活混乱不堪……
陷入舆论漩涡的阮玲玉四面楚歌。而此前温情脉脉的唐季珊也嘴脸大变。
随着阮玲玉名气的提升,唐季珊变得喜怒无常、阴鸷乖张。他不仅限制她的自由,不准阮玲玉参加应酬等社会活动,大半夜的竟把阮玲玉关在门外,让她在门外哀求啼哭了两个小时,甚至一改往日的温文尔雅,在街上当众殴打她。
她曾向朋友诉哭诉:“张达民把我当作摇钱树,唐季珊把我当作专利品,他们都不懂得什么是爱情……”
不仅如此,浪荡成性的唐季珊又与阮玲玉的好友兼邻居——舞女——梁赛珍暗通款曲。
双重的背叛令她陷入巨大的悲愤与痛苦之中。与此同时,多家报纸连篇累牍地报道阮玲玉和两个男人的“风流”韵事,标题也都充满噱头和污蔑:《张达民将控阮玲玉通奸》《阮玲玉通奸案发》《背张嫁唐都是为了财产》《三角恋爱纠纷未了,继以通奸罪起诉》等等。
在那个时代,能令一个女人名誉扫地的,莫过这些在很多人眼里伤风败俗的逸闻“艳情”了。
鲁迅先生曾写道:“小市民总爱听人们的丑闻,尤其是有些熟识的人的丑闻。上海的街头巷尾的老虔婆,一知道近邻的阿二嫂家有野男人出入,津津乐道,但如果对她讲甘肃的谁在偷汉,新疆的谁在再嫁,她就不要听了。”
不管是添油加醋,还是颠倒黑白,只要身边有“丑闻”供应,便有令庸众们兴奋莫名的契点。
阮玲玉渴望在法庭上为自己讨回公道和尊严。就在开庭的前一天,联华公司的经理黎民伟请客,过去跟阮玲玉合作过的导演孙瑜、费穆、吴永刚、朱石麟都认为阮玲玉的官司一定会打赢。
席间,阮玲玉切切问费穆:“我是不是一个好人?”
费穆说:“你是一个太好的好人。”
她的嘴角不由得微微上扬,泛起会心的微笑:她执拗地要当一个众人眼中的好人。
她苦求一份清誉,以洗刷那被污泥浊水泼脏后的恶名。
▲《阮玲玉》剧照,张曼玉饰演阮玲玉
无论是宋代的“三寸金莲”,还是一千年后的“可畏人言”,皆是中国女人的桎梏,从肉体到精神,是双重的摧残与凌迫。
在当夜的舞会上,阮玲玉走下舞池。笙歌起,舞翩跹,没人料到,这竟然成为她生命中最后的狂欢。
1935年3月8日,阮玲玉在家中服安眠药自杀,年仅25岁。
当唐季珊发现阮玲玉服药时,怕被千夫所指,没有把她送到附近的全上海最好的医院,而是送去了一个非常偏僻的日本医院,可那家医院夜间并没有医生值班。
几经辗转,阮玲玉被送到有条件的医院时,已经是第二天中午了。即便华佗在世,也无力回天。
阮玲玉自杀前留下遗书:我一死何足惜呢,不过是怕人言可畏,人言可畏罢了。
人言可畏,锋如霜刃,亦能成为杀人的利器。
阮玲玉死后,鲁迅先生不顾病魔缠身,提笔以“赵令仪”愤怒地写下《论“人言可畏”》一文,用犀利的文字挑破小市民内心种种阴暗的脓瘤。
只是,周先生不知道的是,八十多年后,人言愈发可畏,人性更加荒唐。
阮玲玉曾说:“假如我要当一个很有名的人,我要当一个神话,我便会在我最美、最锋芒的时候死去。”
于她,“名声与神话”成了活着的最大累赘,她太在意世人的眼光,太渴望爱情的照拂。
她只道“人言可畏”是利器,却不知情爱也是一把双刃剑。
从她将张达民的“好”混淆成“爱情”时,从她将唐季珊的“渔色”当作“真情”时,展现在她面前的爱情之路,注定成了万丈深渊。
阮玲玉出殡当日,送葬的队伍排成长龙,灵车所经之处,沿途夹道者多达30万余人,观者如堵,为其垂泪者更是不可胜数。
美国《纽约时报》驻沪记者见之大为震惊,特意作了“这是世界上最伟大的哀礼”的报道。
雁过留声,人过留名,她用25年短暂的人生成全了自己一个美丽的神话。
阮玲玉的艺术成就代表了中国无声电影时期表演的最高水平。但事业上抵达的巅峰却无法代表她在人生疆域驾驭的高度。
阮玲玉在和蔡楚生合作的《新女性》中曾发出过“救救我,我要活”的呼唤, 这哀哀恳求多么像在她多舛的人生境遇中,发出过的声声悲啼。
▲阮玲玉(中)在拍摄《新女性》时与蔡楚生(前蹲者)合影
周国平说过,人活世上,第一重要的还是做人,懂得自爱自尊,使自己有一颗坦荡又充实的灵魂,足以承受得住命运的打击,也配得上命运的赐予。倘能这样,也就算得上做命运的主人了。
说到底,无论何时何地,能够最终为我们负责的,只有自己。
文/荠麦青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