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岁时,陈冲完成了生命中的第一次“出走”。
当飞机穿行在波涛如怒、瑰奇壮美的云海时,她的一颗雀跃之心也仿佛凤舞九天。
当她走下飞机舷梯,开启了在美国留学生活的序幕后,才真正地体会到了后主李煜那句“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的含义。
▲陈冲出国留学
从众星捧月的影后,到无人问津的洗碗工,猝不及防的现实让她遭遇了平生第一次巨大的心理落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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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上个世纪80年代初的国内,陈冲作为红极一时的影星,衣食无忧,但是到了美国,她成了一个名副其实的穷人。
那时,她窘迫到哪怕吃一个鸡蛋都觉奢侈的程度,为了凑足房租和下个月的伙食费,陈冲的课余时间都用来打工赚钱,以维持生计。
在中餐厅,她最开始连端盘子的资格都没有,只能去做领位小姐。
结果,台湾老板拉着她跟客人们兴奋地介绍:“这是中国大陆最红的女明星,百花奖影后,最厉害的。”
客人们的目光在她身上扫视,成分复杂:她看到了惊喜,也看到了鄙夷;客套的寒暄里,她听到了恭维,也感受到了言不由衷的怜悯,那背后的潜台词无非是:贵为影后的名演员,能降尊纡贵,跑来当领位小姐。
她最初如芒在背,不久即安之若素。
瀑布从高处倾泻而下,唯水石相激,才能浪花飞溅。
巨大的落差带来的惶惑,最终被她慢慢消解。
18岁时,陈冲就拿到了内地女演员的最高荣誉——“百花奖”影后,迄今为止,她也是最年轻的百花奖影后。
▲陈冲(左)获得百花奖
她在《小花》中饰演的小花淳朴、纯净,如夏日山谷的清风,亦如田野里淡雅可爱的雏菊花。
“妹妹找哥泪花流,不见哥哥心忧愁”,让人疼让人爱的小花是多少人最难忘的青春记忆啊,她也成为那个年代很多男生心中的“白月光”。
凭借《小花》获得百花奖时,陈冲还是上外的学生。
▲陈冲饰演小花
1978年,她以优异的成绩考取了上海外国语学院,主修英美文学。
百花奖是中国电影最具广泛群众基础的大奖,是观众们一票一票,实打实投出来的。
当时最有名的《大众电影》拿陈冲的照片做封面,杂志卖到脱销,加印!仍供不应求。
人们为了去看她的演出,整个大街的自行车都被踩烂了。
她一下子就成为了全民偶像,面对这种太过耀眼的光环,也许有人会耽溺其中,但陈冲并没有被这种狂热裹挟进幻觉的漩涡中。
1981年,陈冲决定出国留学。
她的行为一时间引发了轩然大波。当时出国风潮刚刚萌芽,民智尚未完全开化,作为领先者的陈冲,难免不成为众矢之的。
其后,她的外婆不得不一次次发表声明:“我们一家人都回来了,小冲也一定会回来的。”
多年以后在接受采访时,陈冲说:“我之所以去国外留学是有很多原因。当时改革开放,每个人自身也需要学习成长。到了国外以后,我也慢慢学习和认识世界的宽度。尤其是在当年,能够有这样的机会去了解,自己世界以外的人、事、其他人的世界观,我觉得很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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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时在陈冲的班上,有一个女同学在好莱坞做特效演员,她推荐陈冲也去试试。
陈冲兴冲冲地去了,但得到的角色是当背景板。
重新接触电影,陈冲心底的火焰又开始毕毕剥剥地燃烧,比起那些为了生活,消磨青春的激情与对艺术的渴望而从事的简单与枯燥的劳作,她觉得电影给予了她更为寥廓的世界和丰富的体验。
回到纽约,她做了一个决定:改学电影。并立志要在好莱坞混出名堂。
1986年起,陈冲只身勇闯好莱坞。
但陈冲在好莱坞出演的第一个角色,只有一句台词:“翰莫先生,你需要来些茶吗?”
哪怕是忽略不计的小角色,她仍然认认真真地完成。
弯得下腰,才昂得起头。
不久,陈冲被意大利制片人迪诺·德·劳伦蒂斯在停车场发现,被邀主演美国电影《大班》。
《大班》中的美美,是她在好莱坞出演的第一个主角——一个被出售的爱奴。
尽管她出色地呈现了女主人公凄惨的命运,美国《时代》周刊甚至形容陈冲是中国的“伊丽莎白·泰勒”,但消息传到国内,当时几乎所有的国内报纸都对陈冲口诛笔伐。
很多人不能理解,更不能接受的是,我们纯洁的“小花”竟然在美国电影中饰演女奴,而且半裸出镜!连《参考消息》、《人民日报》也就小花的“堕落”而纷纷发文予以批判。
他们希望她一直质朴下去,一直像他们期待的那样美好下去。
但她打破了大家对她的期待。被众口一辞的舆论围剿,她一度惶惶然,经常噩梦连连。
更令她雪上加霜的是,在拍完《大班》后的两年,27岁的陈冲结束了第一段婚姻,成为了异国飘零,无依无靠的独身女人。
其后,她经历了最痛苦不堪的十年,常常辗转难眠,有时候一个星期一分钟都睡不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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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7年,一部中意英三国合拍的《末代皇帝》给陈冲带来了命运的巨大转机。
在《末代皇帝》中,26岁的陈冲把婉容的哀怨、无助、凄苦与绝望丝丝入扣地表达出来。
▲《末代皇帝》中的陈冲
《末代皇帝》获得了奥斯卡九大奖项,这部电影的成功为陈冲打开了欧美市场,更让她成为了首位登上奥斯卡颁奖典礼的华人女演员。
“能出演《末代皇帝》让我觉得,你所有付出的努力可能在当时没有一个机会,但只要你付出了,这一辈子当中一定是有用的,哪怕是所经受的绝望也是一种财富,这让我恢复了做演员的信心。”
从国内的百花奖最佳女主角,到在美国餐馆打工;从没有台词的小配角到奥斯卡,那些年的酸甜苦辣,在陈冲看来,能装上好几箱。
任何的时来运转,都是无数努力的铺垫。
其后,陈冲每一次对自己的挑战都充满了一种冒险。
1994年,陈冲在关锦鹏执导的《红玫瑰与白玫瑰》中,通过精彩的演绎,为她赢得了第31届台湾电影金马奖最佳女主角。
▲《红玫瑰白玫瑰》剧照
她在电影里扮演的寂寞的娇蕊,有传统女人的贞洁,也有那一缕若有似无的性感,更有不经意间流露出的娇憨。
她笑起来的小女儿情态,软绵绵地伏在振保身边,说自己喜欢粗食时的那种浑然天成的烂漫,又似撩拨的漫不经心。
不见艳冶,不见粗鄙,娇蕊骨子里羼杂在一起的纯良与风情被她演绎得呼之欲出,自成机杼。
难怪关锦鹏说:“她是个连声音、肢体、一个手指头、一个眼睛、眉毛都会演戏的女人。”
根据李碧华小说改编的《诱僧》上映时,陈冲又一次令人大跌眼镜,她剃了光头,仍活色生香。那种蛊惑的魅力,毫不艳俗,蓬勃,饱满,像极了她骨子里那种强韧的生命力。
▲陈冲在《色戒》中扮演的易太太
在李安的《色戒》中,她演的易太太出场不多,但身着旗袍的曲线玲珑的成熟韵致,比汤唯更胜三分,说着糯软的上海话,举手投足之间,一种精于世故又不讨人嫌的分寸感,被她把控得恰到好处。
李安对她的评价是:“她的表演给我们无限可能性。这些我们都不能肯定,你多看几次陈冲的表演,就会有不同的理解。但是她就是是那个时代的代表,她使得整部电影最终成立。”
不重复自己,不为自己设限,无论是对多种角色的尝试,还是对从演员到导演的转型,她都希望去尝试生命的更多可能性。
由于看到很多没有意义,缺乏艺术与人生价值的电影,陈冲决定自己编剧、导演。
1997年,陈冲首次执导影片《天浴》,便一鸣惊人。该片获得了台湾第35届金马奖最佳导演、最佳男女主角、最佳音乐等七项大奖。
三年后,陈冲再次交上了一份漂亮的答卷,她成为好莱坞第一位东方女导演,执导了自己的首部美国电影《纽约的秋天》。
▲导演陈冲与李察·基尔在《纽约的秋天》拍摄现场
水到绝境是风景,人到绝境是重生。她用20年的光阴完成了最痛楚也是最华美的蜕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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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1年,陈冲认识了现任丈夫——美籍华人彼得。
▲陈冲与丈夫彼得
作为医生的彼得,不仅妙手仁心,而且给予了她最深的懂得。
因为陈冲在电影中一些“春光乍泄”的镜头,被一些心理龌龊的人拿去做文章,并揶揄彼得,彼得不愠不怒,却予以了最有力的回击。因为理解妻子的追求,便尊重妻子为艺术做出的牺牲。
在那之前,陈冲有过一次失败的婚姻。前夫爱她至极,但最后发展成为令人窒息的霸占。
当失控之爱成为一种巨大的褫夺后,她逃离了那个囚笼。
在和彼得结婚后,陈冲经历了一次流产,直到37岁才有了大女儿,4年后小女儿出生。受到母亲当年对自己潜移默化的影响,陈冲更愿意用爱用智慧去引领女儿的成长:
▲陈冲与女儿
“想做大女人的时候就是大女人,想做小女人的时候就是小女人,对于爱情和生活,最重要的是一定要知道自己想要的是什么。”
有时候她接一部电影要离家数月,她就会包很多饺子馄饨冻起来,这样丈夫和孩子们就可以吃到自己亲手做的美味。
彼得曾对她说,不要做金钱比幸福多的女人。
陈冲特别感动,之后放缓了接片的速度,与家人在一起共度的美好时光,是她倍加珍惜的幸福。
有记者曾问她,母亲这个身份对你来说更重要,还是演员这个身份?
陈冲的回答很直白:“我说这话可能会得罪很多人,但我真的认为,母亲这个身份是女人一生中最重要的角色,这个支撑了我的一切。”
所以尽管这些年没有重要作品问世,但她并不太在乎:“别人可以演我不演的角色,但没人帮我去做母亲。”
她在美国和中国之间,在世界各地往返。每一次上飞机前,她都要郑重其事地给女儿写一封长长的信,如果意外来临,她希望女儿能看到母亲在离开世界前,对她们深情的告白和殷殷的叮嘱。
因为女儿,她成为一个悲观的乐观主义者,铠甲与软肋,皆因爱而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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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阶段陈冲上《十三邀》。许知远问陈冲:“喜不喜欢张爱玲?”
陈冲直言:
“喜欢啊,我喜欢她笔下人物之间的细腻,但不多愁善感,也不悲天悯人。”
她对张爱玲有自己的真知灼见,她看得到张爱玲骨子里那点高贵的清冷与自矜。
但她接下来并没有继续高谈阔论张爱玲,而是话锋一转:
“但是我更向往伟大的人格、道德的勇气,就像《约翰·克利斯朵夫》。”
她说自己信奉英雄,信奉理想化的人格,人一定有所舍弃,才能称之为英雄。
就像鉴貌辨色一样,我们总是能从一个人的热爱里管中窥豹,看到一个人内心的追求、襟怀与境界。
“当时我20岁去到美国,从一个世界到另一个世界,所有的东西都在斗争。我最常对自己说的就是‘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一不怕苦,二不怕死'还真管用,我挺过来了。”
逾越不能逾越的,战胜不能战胜的。具有英雄主义情结的人,无外乎是一腔孤勇,与命运死磕的人。
她最骄傲的,不是那些奖项与荣光,而是没有成为人生战场上的逃兵。
她说过:“你必须走过那些弯路,你才是今天的自己。
脱胎换骨肯定是有很多疼痛的,可是如果我没有走那些弯路的话,可能我也不是今天的我了。因为你必须走过那么多的弯路,你才是你今天的样子,你对世界的这番理解才是你今天的理解。”
我们都以为她是上天的恩宠,但任何一份眷顾都是有期限的。
上天每每以重重障碍考验人类的意志力,面对困厄的张力与耐受力。被打击,被撕裂,你或者从此支离破碎,遍地狼藉,或者粘合好那些生命中的碎片,去重塑自我的形象。
她说得一口流利的英文,写得一手隽永的文章。
她的文笔非常优美。徜徉在字里行间,你便能充分感受到她深厚的文化底蕴,那是她出身于知识分子世家,饱览群书的结果。
“真正的美人,有闻过书香的鼻,吟过唐诗的唇,看过字画的眼。”
58岁的陈冲,今年四月与邬君梅一同拍摄了一组杂志封面照。身形玉立,凹凸有致,眼角眉梢皆是成熟的韵味,妩媚的风情。
▲陈冲与邬君梅
历经世事,你从她的眼神里,还能看到一份赤心未泯的天真,这份令人动容的纯粹,多么可贵!
她说过,老不可怕,可怕的是朽,是对理想的遗忘。
作为第一批到好莱坞闯荡的女星,她不仅成为著名的编剧与导演,还是奥斯卡金像奖的终身评委。此外,她还被评为美国杂志《人物》全球最美50人之一。
盛誉有之,毁谤有之,她对自己与身处的时代皆有清醒的认识:
“每一个时代,它有每一个时代的光辉,如果一个人总是觉得自己生不逢时,无论她生在哪个年代都会有所不满。”
这些年来,作为导演,陈冲执导的戏并不多。她说,只有遇到自己非常欣赏的剧本才会有动力去拍摄,因为做导演是一件很花时间和精力的事情。
她对于自己热爱的东西,从来不肯去敷衍半分。那些仓促的、讨巧的、浮躁的东西从来不是她的心头好,踏实、笃诚、静水流深,才能让她身心安顿。
作家廖一梅在谈《琥珀》创作的初衷时,曾说过:“琥珀最初不过是一团软塌塌的松油,经过上亿年的沧海桑田,才会变成珍宝。人的生命在现实生活中有着极度脆弱卑微的一面,但也如琥珀一样,在经历了磨难挣扎、经历了时间的洗礼之后,它会显露出晶莹剔透圣洁无瑕的光芒。”
如果没有生命中的主动性选择,陈冲也许会在经历了事业上那些高光时刻后,缓慢下行,在暮年回忆过往时,露出幸福亦不甘的微笑。
所幸,20岁那年勇敢的“出走”,注定了她的人生之路荆棘密布,但也因此在千折百转后柳暗花明。
天边的熹微,傍晚的夕晖,还有透过灵魂照进来的光啊,我们沐浴之,又如何不去采撷之?
青丝如你逐锦色,白首似我牧霞归。
曾经有个专访问过陈冲,如果让你回过头对过去的自己说一句话,你会说什么?
陈冲想了想,眼角不觉润湿:“可能会跟过去的自己说,也许不值得。再回过头去看过去的自己,我会很心疼她,真的。”
原来人间的琥珀,都有落泪熔金的颜色。
文/荠麦青青
世界华人周刊专栏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