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民族的脊梁,不止有经天纬地的雄才,亦有不遑多让的女杰。筚路蓝缕之功,热血化碧之诚,铸其不世之业。
世界华人周刊专栏作者:荠麦青青
洞烛幽微,发掘名人世界的人性之光
1893年1月26日,湖北武昌候补知县吴守训的二女儿出生了。有女粉妆玉琢,煞是惹人怜爱,而寒冬时节,腊梅傲霜绽放,香远益清。吴守训触景生情,为女儿起名为“贻芳”,别号“冬生”。
▲来源:纪录片《大师:中国教育家吴贻芳》
官宦人家的女子缠足,待字闺中,日后嫁与如意郎君,相夫教子,求得一生平安顺遂,算是功德圆满。
但此时的中国,在西方思想大潮的冲击下,很多年轻人沐浴新风。贻芳虽曾裹过小脚,却有敢破敢立,不让须眉的胆魄。
贻芳和姐姐贻芬,对女红等事丝毫不感兴趣,反倒对新式学堂满怀憧憬。
作为封建官僚的父亲强烈反对,他认为女子无才便是德,嫁得好人家才是女人的幸福之道。
性情刚烈的贻芳,屡次交涉,心愿难遂,试图吞金自杀。
父母惊骇一场,只得将姐妹二人送入杭州弘道女子学堂。
学堂为渴求知识和自由的少女打开了一扇窗,让吴贻芳在美丽新世界中尽享最恣意畅快的呼吸,她对未来充满了无限希望。然而,让她始料不及的是,灭顶之灾接踵而至。
1909年,吴贻芳父亲由于受上司诬陷怒而投江自杀,哥哥吴贻榘作为家中唯一的男性因出国无望,也在上海跳入黄浦江,随父而去。
母亲受此打击,一病不起,不久便撒手人寰,姐姐吴贻芬悲恸欲绝,也在母亲的棺椁前悬梁自尽。
那年吴贻芳才16岁,面对四位至亲的相继离开,精神几近崩溃:“人生的不幸几乎全集中到我身上,我真是哀不欲生,也萌生了轻生的念头。”
就在此时,二姨将吴贻芳接到杭州自己家中。
幸好姨父陈叔通劝慰她:“自杀是不负责任的表现,你上有老祖母,下有小妹,你对她们有责任啊!”
吴贻芳,刚过及笄之年,便成为家里的顶梁柱。这个曾经天真烂漫的少女一夜之间成熟起来,但此后一生,她几乎都没有展露过尽兴开怀的笑容。
1915年,金陵女子大学(今南京师范大学)开学。
第一届学生只有9个,吴贻芳是其中之一。
当时吴贻芳终日埋首于书籍之中,不苟言笑,极少与人交流。
同学们推举她为学生会会长。
▲金陵女子大学学生合影,右二为吴贻芳
当上会长后,吴贻芳不得不与老师和同学沟通协调,组织各类活动。
对一心面壁、清心寡欲的吴贻芳而言,责任是逼迫她成长的最好催化剂。
1919年,毕业之际,“五四”爆发,吴贻芳与同学们走上街头,投入到这一伟大的革命洪流中。
当时,一个首届只有9名学生的女子大学,振臂疾呼,挺立潮头。顿时轰动了南京学界!
1921年冬,美国蒙特霍利克女子大学校长到北京女高师讲演,由吴贻芳任翻译,吴一口流利自如的英语给这位校长留下了深刻的印象,经她推荐,吴贻芳去了美国密执安大学研究院深造。
恰逢澳大利亚总理应邀来做演讲,他在演讲中肆意批评中国:“中国,不仅经济落后,而且人民无知,政府无能,盗匪遍野……临近的亚洲国家,应该移民到中国去……以免上帝赐给我们的资财,都被那些不开化的野蛮人,白白地浪费掉……”
吴贻芳怒不可遏,她站起来大声抗议:“你这是对中国的严重污蔑!”之后愤然离场。
吴贻芳连夜奋笔疾书,驳斥澳大利亚总理的文章第二天便出现在《密执安大学日报》上。
措辞严谨犀利,直击要害,她以无可辩驳的雄文,以拳拳的赤子之心,维护了祖国的尊严。
1928年,母校金女大发来电报:邀请她归国担任金陵女子大学校长。
这一年,她刚满35岁。作为一名博士,她成为当时中国最年轻的校长。
早期的女子学堂,要义之一就是培养贤妻良母。
即使像梁启超那样的开明有识之士,对于女性的教育也囿于上可相夫,下可教子的窠臼。
金陵女子大学,可谓中国女子高等教育的一个梦想。
人们说:是吴贻芳实现了这个梦想。
吴贻芳为金女大定下校训:“厚生”。
她说:“‘厚生’是我们人生的目的。我们不光是为了自己活着,而是用自己的智慧和能力来帮助他人和造福社会。”
吴贻芳眼界非凡,她强调只有健康的身体才谈得上健全的精神。
▲金陵女大运动会
许多金女大毕业生,日后都回忆,这所大学让她们拥有了健康的体魄。
即便到了垂暮之年,她们仍神采奕奕,充满活力。
▲金陵女大影像资料
当时刚入校的同学,要接受一系列的仪态考察。
其中一项别出心裁:新生要沿着绿树成荫的小路,径直走过去。
梳着光滑的发鬏、身材挺拔的女教师们认真考量,忠实地做着记录:是否肩歪?是否驼背?有无内外八字?
倘若留下“黑记录”,必须参加为期一年的“矫正体操班”。
▲金陵女大学生参加五月花会
在这样谨严规范的教导下,金陵女大出来的学生,举止优雅,心境超然。后来,她们中的一些人,即使在“文革”中被折磨被凌辱被践踏,依然铁骨铮铮,处之泰然。
南开大学的创始人张伯苓曾说过,“一个人可以有霉运,但不可以有霉相。”
他非常推崇一个理念:一衣不整,何以拯天下?
仪态风度乃是一个人精神的外显。昂藏之精神,凛凛之傲骨,莫不通过外在之姿态、风貌一览无余。
作为校长,吴贻芳是最好的仪态典范。
在学生眼里:“她的风度非常好,走路笔挺,那么的年轻、文雅。她就像一个标杆,我们都不由得模仿!”
人们称赞吴贻芳“气度非凡宛若天使”。
很多学生都是冲着她才来到金陵女子大学。
对有些千里迢迢,离乡背井来求学的而言,金女大是她们的另一个家,校长吴贻芳,就是另一个母亲。
每天早上,吴贻芳都会在校园里转转,和学生们亲切地打招呼,在她看来,此举并非屈尊下顾,而是为了更好地融入学生。
真正的教育不是高高在上,亲其师,方能信其道。
有名学生来自上海,因为适逢母亲刚刚离世,加之气候等诸多不适应,发烧住院。
第二天早上醒来,在神思恍惚中,觉得有人在摸她的头,定睛一看,原来是最敬爱的吴校长。
以情感人,以德化人。吴贻芳认为人格教育对培养学生来说是最重要的,因为一个能奉献自己、服务社会的人必先具备健全的人格,而要做到这点,必须“慎之于微”。
在金女大,学校规定,所有考试均不设监考老师,把考卷发给学生,老师就可离去。几十年下来,全校没有一个人作弊。
20世纪30年代,女孩儿们都以能上金陵女大为荣。
▲金陵女大学生在植树
能到金陵女大读书的人实在是凤毛麟角,其中不乏名门之后。
章太炎、黄炎培、张治中的女儿都曾慕名来此就读。
虽然很多名门女子纷纷来求学,但吴贻芳却致力于把金陵女大办成一所平民大学,她竭尽全力录取贫困学子,并为其在图书馆提供打工机会。
金女大的另一个创举是,从来不禁止自由恋爱,吴贻芳甚至为学生们安排好了谈恋爱的地方。
当时,有些学生和外校学生谈恋爱常常晚归,有时会被关在外面,学生只得冒险爬窗户进宿舍。
吴贻芳一听说这样的情况,特别担心学生的安全,将宿舍楼下的会客室划出一些半封闭的小间,设置桌椅供恋人交流。
▲来源:纪录片《大师:中国教育家吴贻芳》
这种史无前例的开明教育理念,即便到了100年后的今天,也是难以抵达的境界。
金女大的老师教育学生,男女一同出游、跳舞、就餐,女生应付自己的钱,促其养成自立自强的精神和完整人格。这种教育思想,在当时可以说具有划时代的意义。
▲金陵女大毕业音乐会
吴贻芳还特别注重爱国精神的培育。“位卑不敢忘忧国”,当国家民族需要之时,应不辱使命,慷慨以赴。
1937年,日军入侵南京。
吴贻芳为保护金女大师生,让其撤离,偌大的校园里只剩下她和36个教职工。
日军围困南京,烧杀掳掠,大肆屠城时,吴贻芳动员全部职工,收容了大量妇女儿童。
▲金女大的儿童福利研究中心,右一为吴贻芳
金女大在万里流亡,颠沛流离中坚持办学,也在艰苦异常的环境中,为妇女儿童做了很多有益之事。
▲来源:纪录片《大师:中国教育家吴贻芳》
1943年,吴贻芳组织“中国六教授团”赴美宣传抗日斗争,争取美国朝野上下的广泛支持。
▲来源:南京师范大学金陵女子学院
时任美国总统罗斯福在与其交流中,深深被这位中国女性所折服,盛赞她为“智慧女神”。
1945年,当国民党政府行政院公布中国出席旧金山联合国制宪会议代表团名单时,金女大沸腾了:“吴贻芳校长是中国代表团中的唯一女性!”
▲吴贻芳代表中国政府在联合国签字
当她在联合国签字的时候,以中国女性的智慧和风采成为骄傲;当她为保护自己学生的时候,又以敢于担当的勇气成为义士。
1948年秋,国民党政府在南京展开了对学生的大搜捕。一天夜晚,吴贻芳听说有金大的学生被列上了黑名单,于是连夜赶去面见当时的教育部次长杭立武,严正交涉:“我吴贻芳担保,金女大没有你们逮捕的人!”
不顾个人安危,与当局据理力争。
因为她的竭力斡旋和妥善保护,没有一名学生被抓走。
所有金陵女子大学的学生们,都在这里找到了生命和价值的归属。
那时金陵女大的学生出国留学,根本不用考什么“托福”和“雅思”, 只要有吴贻芳签名的毕业证书,到英、美等著名大学都是免试入学。
享誉八方的金陵女子大学在当时被誉为“东方最美丽的校园”。
当时的教育界有一种说法,“男有蔡元培,女有吴贻芳。”
老校友梅若兰曾在《怀念吴贻芳》的文章中写到,吴校长几十年一直住在一间不到15平方米的房间,平日粗茶淡饭,从不讲究吃喝。她不要小轿车,只肯买一辆黄包车,每月工资大部分都接济亲友,外出演讲得到的酬金和礼物,也一一转赠师生,并不让受赠者知道。
▲来源:纪录片《大师:中国教育家吴贻芳》
女作家冰心在吴贻芳去世后,以“一代崇高女性”为题撰文纪念,深情回忆:
“我没有当过吴贻芳先生的学生,但在我的心灵深处总是供奉着我敬佩的老师——吴贻芳先生。”
她令人肃然起敬之处,还在于是一个守土有则、爱憎分明的女人。
1946年2月,吴贻芳途经重庆时,宋美龄女士建议她出任教育部长,被她回绝了。
1949年初,蒋介石“下野”后,张治中力荐吴贻芳做教育部长,她谢绝了。
1949年,当宋美龄派人给她送来机票时,她果断拒绝了。她说:“我离不开金女大,离不开金女大的学生,实在不能走。”
解放后,金陵女大和金陵大学合并,组成了南京师范学院,吴贻芳先任副院长,后为名誉院长。1984年,学校更名为南京师范大学,她仍为名誉校长。
此外,吴贻芳还历任江苏省教育厅厅长、副省长等职。
30余年的光阴,吴贻芳始终放不下金女大。即使她荣耀满身,甚至被母校密执安大学授予“和平与智慧荣誉奖”,她仍密切地关注着金女大毕业的999朵“玫瑰”,谁的事业发展遇到困难了,谁常年旅居国外终能回国了,谁的住房问题长达数载得不到解决……她像牵挂着自己的儿女们一样惦念着曾经的学生们。
一生未婚,将自己嫁给了全身心热爱的教育事业;没有子嗣,却成为万千学子的母亲。
1979年,十年浩劫之后的首次校友会,皆已皓首苍颜的学生们,握着吴贻芳的手,像孩子一样哭唤:“老校长!老校长!”
1985年,吴贻芳病入膏肓。
一天午后,陷入昏迷的她忽然醒来,嘴唇翕动,显然是有事要叮嘱,但努力了半晌,却没有说出一个字。
围绕在病床前的学生急得直掉眼泪。
直到曹婉对她说:“校长,您是想复办金陵女子学院吗?您放心,我们一定办到。”
她黯淡的眼神忽然现出欣慰的光亮,但须臾,那抹光亮便渐渐消失了……
1985年11月10日上午8时30分,吴贻芳用她的一双小脚走完了自己92年的传奇人生。
两年后,经江苏省人民政府批准,在南京师范大学校内恢复成立了金陵女子学院。
一直心系于此的吴贻芳当含笑九泉。
行于人生的大江大河,几经生死离乱之殇,风雨如晦暗故园的家国与时代之变,狂飙巨澜,倾覆之危,她都紧握命运之舵。
她创造了中国女性的多项第一:中国第一代获得学士学位的女大学生、中国第一位女子大学校长、第一个在《联合国宪章》上签字的女性。
创举种种,堪称中国女性的楷模与骄傲。
“如月之恒,如日之升”,作为近代中国一位杰出的女教育家,吴贻芳把一生的心血都倾注于中国教育,尤其是女子高等教育事业上,以开一代风气之先的教育理念,培养了大批优秀人才。更重要的是,吴贻芳还留下了气贯长虹、厚生于世的“金陵精神”。在近百年的风云岁月里,薪火相传,影响了无数赍志而行的学子。
泱泱中华,有汝芬芳;所贻之光,泽被永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