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这样一位导演,他虽硬骨铮铮,但从不恃才放旷,他尊重观众有思考能力,四年磨一剑,如今,交出了他新的答卷。
世界华人周刊专栏作者:荠麦青青
洞烛幽微,发掘名人世界的人性之光
在中国影坛,不看票房,单凭作品和个人魅力就能应者云集的导演,可谓凤毛麟角。
《邪不压正》未映之前,便已成为一件可期的盛事,令人引颈翘望。
被万众期待本身,就足以说明姜文的重量。
距离《一步之遥》,暌违四载,如今,姜文携《邪不压正》王者归来。
剑拔弩张,玄机重重,家仇国恨,儿女情长。
有大开大合的纵逸恣肆,也有余音绕梁的回味悠扬。
10年前,高晓松就争取过《邪不压正》原著《侠隐》的版权,最后却“铩羽而归”。当他得知版权被姜文买走后,郁闷须臾,遂解颐释怀:“姜文拍肯定比我拍得好看多了。”
《邪不压正》拍完,高晓松作为先睹为快的首位观众,在微博上感慨万千:“当年他拍《阳光灿烂的日子》只有30岁,电影拍得沉静内敛,节制悠长,像50岁时追忆似水年华。如今50多岁的他拍《邪不压正》,满屏荷尔蒙飞溅,爱恨劈头盖脸,仿佛30岁的气宇轩昂。”
并叹道:“一个人可以逆生长,鬼怪也。”
《邪不压正》上映伊始,便斩获了诸多赞誉,很多人大呼过瘾,痛快淋漓,导演张一白看后感叹:有一种电影只有姜文能拍。
也有人认为其在“水准之上,唯缺新鲜”。但无可争议的一点是,作为“民国三部曲”的终章之作,《邪不压正》的姜氏风格依然激荡人心,一如烈酒入肠。
曾有观众表达过对他电影理解上的障碍,包括《邪不压正》首映时,就有人表示如堕五里雾中。
他说,人贵直,文贵曲,“如果你尊重观众是有思考能力的,你就给他一些有滋味的东西,无论是好文章,好音乐,还是一张好画,如果你仅仅想从观众兜里掏那两毛钱,就告诉他最直白的东西,他不用想,我尊重我的观众是最好的。”
尊重电影的蕴藉之美,更尊重观众的思考能力。
这样“押注”的勇气不是谁都具备,包括他的特立独行。
姜文在影视界是个异数,他的身影难得在娱乐圈出现,偶尔被报道,也大多是出现在所参演或执导的影片宣传期。在靠刷存在感维持和提升空间的名利场,他的“不在场”依然有着挥之不去的“现场感。”就像《等待戈多》中那个神秘的戈多始终未现身,却一直被执着地等待。
姜文的标签主要有两个:一是作品,二是行事风格。这两者被人津津乐道的热度不相伯仲,皆因为它们同样个性鲜明。
张艺谋曾说,“他非常会演戏,头脑也非常聪明,考虑问题也非常周到。他的心很高,是想当司令官的人,而不是底下的兵。我也相信,他是未来中国最好的导演。”
张艺谋果然慧眼识珠。三年前,内地导演作品排行榜出炉,姜文的名字一骑绝尘,高居榜首。
与其他名导“蔚为壮观”的作品数量相比,姜文导演的电影屈指可数,从1994年到2014年只拍了5部作品:《阳光灿烂的日子》、《鬼子来了》、《太阳照常升起》、《让子弹飞》、《一步之遥》。
处女作《阳光灿烂的日子》,牛刀小试,便艳惊世人,“是第一次突破电影叫好不叫座的魔咒的电影”,其创下的票房纪录在其后十年之内未被打破。
《阳光灿烂的日子》剧照
《时代周刊》评其为“九五年度全世界十大最佳电影”之首。
在姜文导演的作品中,除了《一步之遥》口碑遭遇滑铁卢,在7分以下,其他作品评分都很高,《鬼子来了》在豆瓣上得到惊人的9.1分,获得第53届戛纳国际电影节评审团大奖。
《鬼子来了》剧照
厚积薄发,业道酬精,用在姜文身上毫不为过。而“原始资本”积累的过程,则可上溯到他做话剧演员期间。
1984年,他从中央戏剧学院毕业,被分配到中国青年艺术剧院,尽管他在那里仅仅工作了一年,但非常考验内功和磨砺演技的话剧演员经历,对他完全是一个“野蛮生长”的契机,再加之他钻劲十足,很快便在更大的舞台上有了用武之地。
1985年,姜文在陈家林导演的《末代皇后》中扮演溥仪,那个苍白孱弱,被操控于人,回天无力的傀儡皇帝被当时身形单薄,却悟性很强的姜文塑造得极为生动饱满,初出茅庐,便获得了首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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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末代皇后》截图
而为他带来更大转机和好运的则是参演《芙蓉镇》。
对于男主角秦书田的甄选,谢晋导演千挑万选,大费周章,直至看到姜文的定型照,才最终拍板。
《芙蓉镇》剧照
那年,他刚刚23岁,反差极大的角色,对阅历不足的他无疑是巨大的考验。他把整个人深深地“夯”进去,用心去碰触人物内心的悲欢,因此才能将在夹缝中“苟且偷生”却信念犹存的秦书田演绎得真挚感人。
当姜文拍完在雨中挨批斗的那场戏后,已浑身湿透,谢晋送给姜文一坛米酒。当晚,姜文和朋友痛饮如注。
电影里,他对刘晓庆扮演的胡玉音说,“像牲口一样的活下去。”
《芙蓉镇》剧照
卑微求生,夹杂着巨大的悲怆。但唯有活下去,才能在命运的罅隙里撕开一道光。
他演艺生涯中的第一道光,便是因《芙蓉镇》而获得的大众电影百花奖最佳男演员奖。
两年后,他出演张艺谋的《红高粱》。《红高粱》是张艺谋导演的第一部电影。两人初次合作,可谓棋逢对手,将遇良才。
《红高粱》剧照
但因为角色塑造等问题产生分歧,两个同样“固执己见”的人互不相让,争吵不休,最后吵出了一个轰动世界的大作品。
几年后转战小屏幕的《北京人在纽约》,在收获好评如潮的同时,也将演技推向了又一个崭新的高度。
《北京人在纽约》剧照
而在其他的类型片中,无论是玩世不恭的社会青年,还是权倾一时的清末宦官;无论是良苦用心的父亲,还是义气干云的豪杰,姜文都力避程式化,脸谱化,同时摒弃了僵化的匠气与狭隘的局气,因此他呈现出的人物大多血肉丰满,丝丝入扣。
演而优则导,似乎是水到渠成的事情,虽然歧路未必不风光,但中间的辗转并非一蹴而就。很多时候,外人眼中看到的举重若轻,少不了局中人的惊心动魄。
他的身上有一股在其他的大腕那里难得一见的“狠劲”,但喜欢“斗狠”的人一种是向外“逞凶斗狠”,一种是向内不断与自己角力。
拍摄《太阳照常升起》时,仅仅道具上面,无论是绣花鞋,还是铁轨上的火车,或者飘起来的衣服,他都亲自设计,短短几分钟的镜头,他“吹毛求疵”到拍了三个多小时的素材。
正是这样的精益求精,才成就了一部部华语影坛的扛鼎之作。
尽管不少人感觉难以与其合作,甚至有人说他“是精致刁钻的炸药桶”。
但他与人发生争执之处,无一不是为了电影。“只为电影低头”,让他为此不惜得罪同行与投资方。
导演陈国富曾说,做人可以妥协,处事可以变通,只有电影,是绝对不能打折的东西。
他不能容忍拍电影时的任何敷衍塞责,在每个环节,每一个细节上皆下足了工夫,因此江湖人称“暴君姜文”。
在评论家殷谦眼里,“我们时代的许多影视作品之所以缺乏内在价值,缺乏从精神上影响人的力量,不是因为没有生动的情节和场面,而是因为他们缺乏这种强烈的情感、诚恳的态度。”
但随着身份的成功转换,各种争议与责难也纷至沓来。《太阳照常升起》上映后,有知名影评人斥其“由才子变成了疯子”,并揶揄道:“李安导演绝不会拍这样莫名其妙的电影。”甚至劝他悬崖勒马,迷途知返。
而《一步之遥》上映后,更是引发了巨大的舆论风暴。铁杆粉丝仍力挺姜氏影片的不同凡响,但有人却将其贬成“几乎一无是处的电影”,并直指姜文“死于情怀癌。”
更有甚者戏谑,“就这么说吧,看了《一步之遥》,我将今年打过一星的《小时代3》和《变形金刚4》都提高了一颗星。”
所以你看,与这个世界交战,随时准备万箭穿心。
做客《十三邀》时,他说,我觉得人生就是建立在误读之上的。因为你只能表达自己,每个人都在表达自己。
因此,既不刚愎自用,也不妄自菲薄。他没有野心替世界发声,他只是在“表达自己”。
在这个世上,“聪明人”懂得“审时度势”而随时放弃立场,只有“愚痴”之人坚守自己的“战场”。
而“战场”需要什么?除了勇士,便是硬汉。
如果我们这个时代需要发起一场“寻找”活动的话,我觉得应该是“寻找硬汉”。
长久以来,影视圈的“绵软甜糯”已经败坏了我们的胃口和审美。若寻硬汉,姜文当在此列。
虽硬骨铮铮,但他从不恃才放旷:“难道觉得自己最牛逼,周围的人都是傻逼么,那叫欺负人!”
不过他坦承自己性格中确实有“抗上”的部分,兼有“老炮”和“顽主”那种混不吝的气质,遇事不会绕着走,不会逆来顺受,更做不到骨媚膝软。
就是这样“反骨”的姜文,却将自己的“七寸”被妻子周韵“挟之在手”,这固然与周韵的高情商有关,所谓一物降一物,但事实不过是:爱是心甘情愿的“折腰”。
姜文与周韵
7月10日晚,《邪不压正》在古北水镇首映,当时很多人都反对露天放映。姜文则笑称:“最后是周老板决定的,我听周老板的。”
此前在《邪不压正》的宣传活动上,40岁的周韵愈发娉婷有致,仪态万方。
有一次在上海做宣传时,一位女记者大胆告白姜文:“导演我喜欢你多年了,我真佩服你,能够让妻子还能保持少女的韵味!”
见惯大场面,向来宠辱不惊的姜文当场红了脸。其实并不仅仅是周韵保养有道,而是他给的宠溺让她可以一直做一个天真未泯的“少女”。
晚年的杨绛回顾自己与钱锺书的一生时,老人说,“钱锺书的天性没受损伤,我保全了他的天真、淘气和痴气。”
“情死于无趣,爱生于无惧。”
所以,这个世间最有趣的爱与婚姻莫过如此:你只需保持你的天性与本真就好,我来负责接纳与爱你。
姜文坦言他电影中真正的英雄一直是女人,在他看来,女人是能成大事的人,“每一个男人都是靠着女人成长起来的”,此前他便透露《邪不压正》中“真正了不起的是那两个女人”。
姜文镜头下的女人,不是孱弱依附的菟丝花,不是男人借以彰显形象的“道具”,而是成熟、独立,有情义有担当的智慧女子,是神一般的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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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邪不压正》中的周韵
譬如《阳光灿烂的日子》中的米兰之于马小军,后者是在前者的塑造下成为真正的男人。连《让子弹飞》中刀光剑影的故事,其实也是“闻着女性荷尔蒙”味道拍出来的,对女性的理解与敬重,让姜文成了最懂女人也是女人最爱的导演。
对于赖以寄居的俗世,我们往往容易走两个极端,一是入世太深,欲海沉浮,挣扎不已;二是,碰壁多了,无数的挫败后,心灰意颓,便容易对诸事与人生冷眼旁观。
所以,入世而保持清醒的距离,出世而力避无谓超然的人,则成为少有的“异类”。
这四年,他“大隐隐于市”,为了拍摄新戏,厉兵秣马。
同时他也将一部分精力倾注到家庭与公益上。骨子里的秉性始终未变,不热衷酬酢往来,不喜欢在自己鄙视的人、事上委身求荣。
姜文为公益影片《海洋》配音
几年前在一次访谈中,姜文曾直言不讳,“拍部好看的电影算个事儿吗?把电影卖得挣钱了算个事儿吗?都不算!你问可是为什么那么多烂片扎堆?很简单,因为那些人在乎的不是电影,‘骗吃骗喝骗炮打',电影就是个手段。跟这些狗东西我玩不起。所以17年我就只拍了4部。有位大师说:电影是男人最奢侈的玩具。当年我之所以想拍《阳光灿烂的日子》,因为我有话要说,而且这事儿好玩。要是有一天,它不好玩儿了,我就不说。你比如跪着赚钱,这事它就不好玩儿!”
当多少人被名缰利锁,被市场和观众牵着鼻子走,东西莫辨时,他依然玩的是“心跳”。
当多少叱咤风云的导演投诚于商业片的“怀抱”,他仍拍自己最喜欢的电影;当我们一路趋奔,担心被同龄人,被时代抛弃时,他仍然保持着自己疾徐有致的节奏。
坚守的意义在哪里?至少,他没有背叛自己,没有活成魑魅魍魉的样子。
《神雕侠侣》中写独孤求败的剑技:三十岁凌厉刚猛,无坚不摧;四十岁前重剑无锋,大巧不工;四十岁后草木竹石均可为剑;再之后,渐进于无剑胜有剑的境界。
这个“牛皮哄哄”、至情至性的姜文,这个信奉“不疯魔,不成活”追求极致的姜文,这个始终坚守对电影至高无上信仰的姜文,四年磨一剑,如今,交出了他新的答卷。
邪不压正,恶不抑善,剩下的,交给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