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经,她一直躲在那个小小而又坚硬的壳里:高傲又自卑,率性又敏感,洒脱又脆弱。而他的出现,宛如一道光,照彻了她的灵魂。
世界华人周刊专栏作者:荠麦青青
洞烛幽微,发掘名人世界的人性之光
全文4486字,读完大约7分钟
“我以为,我已经把你藏好了,藏在那样深,那样冷的,昔日的心底。可是,不眠的夜,仍然太长,而,早生的白发,又泄露了,我的悲伤。”
诗人席慕蓉以白发泄露了她绵亘而无法掩藏的悲伤,而三毛呢,曾欲将沉醉换悲凉,但最后,除了她的文字,尽付离殇。
· 01 ·
1991年1月4日,前一天刚刚做完手术的三毛,在台湾荣民总医院自缢。
她身着白底红花睡衣,现场没有留下任何遗书。
在她的大姊眼里,三毛爱整齐与漂亮,向来耽美,从不愿意以睡衣示人,她怎么可能穿着睡衣离世呢?
三毛旧照
但姊姊也许不知道的是,一心向死的人,自会罔顾其他。但凡担心“死相难看”的人,必定对人世还是有眷恋的。
警察调查发现,在她自杀的浴厕的马桶上方,有个护手,她只要在中途陡生一点悔意,就会立即扶住护手,终止自戮行为。可是,她没有!
再无执念,再无彷徨,从此,后会无期,山高水长。
她曾说过,走得突然,我们来不及告别。这样也好,因为我们永远不告别。
· 02 ·
“六”,在中国的文化里,象征着祥顺,是吉瑞之兆,但于她,却是一生的关隘。
当老师在她的脸上以墨汁画下象征“零蛋”的圆圈时,当她永远达不到父母的预期时,她便不肯再去上学。那时,她刚上初二。
失学的日子长达七年,生长期里的断层形成了一个巨大的沟壑。她在《轨外》的歌词里写道:
“没年没月没有儿童节/小小的双手怎么用力/也解不开/是个坏孩子的死结。”
1967年,她只身赴西班牙留学。
在一次圣诞节派对上,她遇到荷西。
年轻时的三毛
阳光帅气的荷西对三毛一见钟情,对她展开了猛烈的攻势。
那时三毛在马德里上大学三年级,而荷西还是一名高中生。
我生君未生,君生我已老。面对八岁的年龄“鸿沟”,面对经常逃课来看她的荷西,她一次次地下着“逐客令”。
他却一脸认真地对她说,你再等我六年,让我念四年大学,服兵役两年,六年一过我就娶你,好吗?
六年,我要等你六年吗?
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更何况,于无常的世事,和善变的人心,我要如何确认,这六年,不是一场望穿秋水终成空的等待?
于是,她告诉他,你以后不要再来找我了。
那年很少下雪的马德里,破天荒,下了一场大雪,天地茫茫。看着在雪中频频回首,向她挥手致意,并含泪喊着“Echo,再见!再见,Echo!”的少年,她差点忍不住叫住他。
此后,他们天涯离散,各自飘零。三年后,荷西上了大学。三毛大学毕业后,漫游欧美,之后回到台湾,她爱上了一位年长于她的德国教师,他博学多才,学者风范,且非常爱她。
就在两人结婚前夕,未婚夫因心脏病猝死在她的怀中。婚礼变葬礼,由天堂跌至地狱。
她猝遭打击,不复生念,于是吞了安眠药想随亡夫一起去,幸亏被及时抢救过来。
故地还是故地,只是多了一个断肠人。带着万念俱灰的心,她重新回到了西班牙。
恰好距离荷西的那个六年之约,是最后的一年。
三毛与荷西
短短几年,她仿佛走过了一个生命的轮回。
这期间,她收到过荷西的一封信:过了这么多年,也许你已经忘记了西班牙文,可是我要告诉你一个秘密,在我十八岁那个下雪的晚上,你告诉我,你不再见我了,你知道那个少年伏枕流了一夜的泪,想要自杀?这么多年来,你还记得我吗?我和你约的期限是六年。
彼时,那个一脸青涩的少年,她以为不过是小孩心性,随意允诺的一句戏谈。当成人世界里的那些海誓山盟,都已风流云散时,唯有他,仍记得要娶她的诺言。
回到西班牙,举目茫茫,那个少年的影子跃上心头:几度寒暑,早已是天上人间。那个少年,可别来无恙?
于是她给他写了一封简单的信:荷西,我回来了,我是Echo。
他就像一个虔诚的信徒,随时在等待她的召唤。当他服完兵役后,发了疯似地去找她。
有一天,她刚回到家,便接到朋友的电话,她随即赶到朋友的公寓。
朋友让她闭上眼睛,随后关上门出去。过了一会儿房门开了,一双温暖有力的手臂从三毛身后将她环了起来。等三毛睁开眼,才发现对方——竟是六年以后的荷西!他变得更加俊朗挺拔,甚至迫不及待地以浓密的胡须宣告他已长大!
三毛与荷西
而房间的四壁上,挂满了三毛或微笑凝眸或怅然远眺的照片。
“那天我正巧穿着一条曳地长裙,他穿的是一件枣红色的套头毛衣。他揽着我兜圈子,长裙飞了起来......”
在他宽厚的怀里,她泣不成声:“如果那时你坚持要我的话,我还是一个好好的人,今天回来,心已经碎了!”
荷西说:“碎了的心可以用胶水把它黏起来。”
“黏过后,还是有缝的。”
他把她的手拉到他的胸口:“这边还有一颗,是黄金做的,把你那颗拿过来,我们交换一下吧。”
· 03 ·
1973年7月,他们在撒哈拉的小镇阿尤恩完婚。
三毛与荷西
荷西曾问三毛:“你想嫁个什么样的人?”
三毛说:“看顺眼的,千万富翁也嫁;看不顺眼的,亿万富翁也嫁。”
荷西黯然神伤:“说来说去还是想嫁个有钱的。”
三毛看了荷西一眼:“也有例外。”
“那你要是嫁给我呢?”荷西红了脸。
三毛叹了口气:“要是你的话,只要够吃饭的钱就够了。”
“那你吃得多吗?”
“不多不多,以后还可以少吃点。”
他是生命中的意外,也是例外。
她要的不多,只要有他就够了;她要的亦很多,需要他心无旁骛,倾心以赴:“如果你给我的,和你给别人的是一样的,那我就不要了。”
我不是你的非此即彼,我是你的不可代替。
所以,当她要到一直神往的撒哈拉,他便一起跟来。他的职业是潜水工程师,但为了圆三毛的沙漠梦,他放弃了自己的爱好,宁愿与之万水千山走遍
三毛与荷西在沙漠
他知道三毛不喜欢太过精致的礼物,收藏的都是一些粗犷的东西。所以,结婚时,他送给她的,就是一副骆驼的头骨。
她如获至宝,啧啧赞叹:“唉,真豪华!真豪华!”
“哪里搞来的?”
“去找的啊!沙漠里快走死了,找到这一副完整的,我知道你会喜欢。”他洋洋自得。在三毛看来,这是最好的结婚礼物。
荷西称妻子为“撒哈拉之心”,这成为三毛生前最喜欢的名字。
有人要一颗糖,你给他一颗糖就够了;但有的人,要的是你,即便来自远山,即便来自天边,仍与他山呼海啸般的呼唤相激和的同频共振
三毛与荷西
那时他们物质贫瘠,精神上却富比王候。在茫茫的撒哈拉沙漠深处,在远离喧嚣的红尘之外,他们像两个贪婪的孩子,彼此需索着,激发着,寻幽览胜,亦烟火相伴:他们用父母寄来的台湾特产做饭;生活再清寒,也要把他们的蜗居装饰得别有洞天;还有,他们的小药包,成为了邻居们的治病百宝箱.......
她生命里的那些阴霾,被他一点点驱散。
于是,大漠风情、邻里趣事、夫妻斗嘴、文化差异,在她的笔端汩汩流出,如清流激湍,似溪水潺湲。妙趣横生,活泼俏皮的描写,弥漫在字里行间的快乐与幸福,跃然纸上。
这一切,都被她写进《撒哈拉的故事》,这是她的第一本书,她因此一举成名。
而这六年间,《雨季不再来》、《稻草人手记》、《哭泣的骆驼》、《温柔的夜》也相继问世。“流浪文学”风靡了华人世界。
· 04 ·
曾经,她一直躲在那个小小而又坚硬的壳里:高傲又自卑,率性又敏感,洒脱又脆弱。
上初中时,她数学不好,为了让父母满意,她拼命学习。有三次小考均获得了满分,但老师怀疑她作弊,于是出了一张超纲的试卷给她做。她果然考砸,老师当着全班同学的面,拿着蘸满墨汁的毛笔,在三毛的眼眶四周涂了两个大圆圈,然后让她去走廊走一遭。滴滴答答的墨汁,顺着她的脸颊和紧紧抿住的嘴角流到嘴巴里......
这场摧毁让她第一次见识到人性之恶,这样的羞辱甚至成为她一生的梦魇。
其后,未婚夫的亡故又让她重蹈死地。为了忘记怆痛,她选择了逃离。
但逃到天际又能怎样呢?我们生命里的那些黑洞,用荒草覆盖,用白雪掩埋,我们装作若无其事,装作金刚不坏,可是呵,可是,它们不会消失,只是被我们强行抑制而已。
那个内心渴爱的孩子不会隐遁,她只是将自己扮作了一个貌似强大与快乐的成人:“雨下了那么多日,它没有弄湿过我,是我心底在雨季,我自己弄湿了我自己。”
而荷西的出现,宛如一道光,照彻了她的灵魂。
他给她的,岂止是耳鬓厮磨的缱绻?岂止是一鼎一镬的烟火?他填满的是她生命中的那些黑洞,他疗愈的是她曾千疮百孔的心灵。
她说,只要在他身边,我看到的都是花开似锦。
在结婚六年纪念日那天,荷西用加班费给三毛买了一只老式女表。他握着三毛的双手说:“以后的一分一秒你都不能忘掉我,让它来替你数。”
对于这个世界而言,你只是一个人;但对我来说,你却是我的全世界。
那一刻的三毛泪盈于睫。
· 05 ·
然,欢愉嫌夜短,寂寞恨更长。
1979年9月,三毛的父母到欧洲旅行,特地绕道小岛看望他们。二老在小岛游玩几日便要离开,三毛便陪伴父母到伦敦去坐飞机。
9月30日,荷西潜水时,意外溺亡。两天前,他才在机场送别三毛和她的父母,约好下次去台湾拜访二老。
两昼夜而已,他们已是阴阳永隔。
他遇难的那天,恰逢中秋。她忽而心神不宁,心脏绞痛。
当晚她接到长途电话时,失智一般问来人:“是不是荷西死了?”
情到深处,竟会有这般神奇的心灵感应。
她在停尸房里待了三天三夜,不吃不喝。那时,她陷入了半疯的状态。
为荷西守灵的那夜,三毛对荷西说,“你不要害怕,一直往前走,你会看到黑暗的隧道,走过去就是白光,那是神灵来接你了。我现在有父母在,不能跟你走,你先去等我。”
说完这些,三毛发现荷西的眼睛流出了血。
琼瑶是三毛20多年的朋友,荷西出事后,她通过越洋电话和三毛谈了整整七个小时。她知道三毛是那种一诺千金的人。直到三毛答应她:绝不自杀。
于老友,她不能背信弃义;于父母,她无法割舍。但漫漫长夜,思念像千万只蚂蚁一样啃噬着她的身体。
那个阶段,她严重失眠,精神恍惚,每天都需要服用安眠药,而且脸要面对着门才能睡着。
荷西活着的时候,每次开门进来,都会带着快乐的声响,并唤着她的名字。
自他去后,她睡觉时每每将脸朝向门口:荷西,你什么时候回来啊?
· 06 ·
三毛把荷西安葬在他们经常去散步的墓园里。曾经,他们俪影双双;如今,芳草萋萋的墓园,只余荷西于此长眠。葬礼结束后,三毛写下这样的话:“埋下去的,是你,也是我。走了的,是我们。”
荷西墓地
那时,她每天起来第一件事就是去看荷西,直到暮色四合,守墓人来催:“太太,回去吧,天暗了。”
回去后,她照例喊一声:“爹爹,姆妈,我回来了!”然后回到卧室,躺下来,等着黎明的到来。清晨六时,墓园开了,她又向荷西奔去......
但爱人已去,异乡,也成为了魂无所依的陌生地。在父母的陪伴下,三毛回到台湾定居,结束了长达14年的漂泊。
离开前,她再一次去墓园看他,她不忍留他一人睡在死寂的黑暗里:“我趴在地上哭着开始挖土,想再抱你一次,抱到我们一起烂成白骨吧!那时候,我被哭泣着上来的父母带走了。”
她说过,她从来不觉得自己是一个作家,她就是一个小女人,只希望跟一个爱的人,生一大堆孩子好好过一生。
三毛与荷西
一个再寻常不过的小女人愿望,对她来说,都是此生无法实现的乌托邦。
回台后,曾有位追求者不断前来骚扰,最后三毛不堪忍受,于是把他拉到荷西的照片前,气急败坏道:“你比比,你比比,荷西是什么样子,你是什么样子!”
三毛告诉过她的知己,她这一生最恨的就是“六”这个数字。
等待六年,相恋六年才结婚。此后他们又经过六年的婚姻,直至荷西命殒海底。
接着过了两个六年,十二年后,三毛自己也走了。
关于三毛的自杀原因,众说纷纭。但想来想去,也无非是那几个字:情深不寿,慧极必伤。
我慢慢地睡了过去,
双手挂在你的脖子上。
远方有人在轻轻地唱歌——
记得当时年纪小,
你爱谈天我爱笑
有一回并肩坐在桃树下,
风在林梢鸟儿在叫,
我们不知怎样睡着了,
梦里花落知多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