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华人周刊专栏作者:荠麦青青
来自美丽的科尔沁大草原。职业为师,业余撰文。品人生百态,书世间万象。新浪微博:@来自大草原的荠麦青青。
3月12日,已至耄耋之年的著名作家琼瑶,第一次在脸书上发声,罕见地向世人交代了自己的“身后事”。
在这封《写给儿子和儿媳的一封公开信》里,提及自己年近80,人生经历太多,未因战乱、贫穷、生病、意外等原因而先走一步,表示“活到这个年纪,已经是上苍给我的恩宠。所以,从此以后,我会笑看死亡。”
琼瑶女士在Facebook上发公开信交代后事,支持安乐死
在信中,她写下五点对儿子、儿媳的叮嘱,表示不动手术、不进加护病房、不插管、绝对不插“鼻胃管”,“如果失去吞咽能力,等于失去吃的快乐,我不要那样活着!”更提到“身后事”,希望一切从简。写完给儿子媳妇的信后,琼瑶透露可以安心进行下一部小说,还计划和孙女一起出书。
同时,她还强调,这封信是她从正向思维的角度写下的,希望下一代莫陷“生死”迷思而被捆绑。
作为风靡华人圈的言情作家,琼瑶以她卷帙浩繁、蔚为大观的作品影响了几个时代,她的小说被称为“爱情的百科全书”,然而在历经战乱动荡、人世沧桑、以及命运的千折百转后,她坦然而笃定地面对人生终点的到来。
琼瑶部分作品集
赋了一辈子“情”的琼瑶,这封信却真实地呈现出“大写实”的风格。
情劫难渡,生死劫难越。对“死亡”的讳莫如深,甚至成了我们“禁忌文化”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
原因无它,一向推崇“好死不如赖活着”的中国人,向来是忌惮死亡的。这从死的诸多替代称谓上便可见一斑:千古、长眠、寿终正寝、驾鹤西游、香消玉殒、羽化登仙、南极星沉、驾返瑶池,往生…不一而足,所以,我们经常关注和讨论的是“生“以及由“生”拓展出来的人生、生活等诸多重大或者琐碎的命题,于是,“死亡”便成了我们文化中经常有意识或者无意识规避的魔咒,如不是面对死亡的逼近,猝遭死亡的威胁,或者突发死亡的事件,我们就一直避之如恐不及,闻之色变,临之丧胆。
2013年9月,曾担纲Google、微软全球副总裁,后辞职创办创新工场,并任董事长兼首席执行官的李开复宣布自己罹患淋巴癌。当时的李开复正意气风发地在互联网领域开疆拓土,当时创新工场一共募集了9个投资股东的投资,就此创立了一个天使投资+创新产品和团队的平台,开辟了中国风险投资和创业的一个新模式。然而一场骤然而降的无妄之灾却彻底打乱了李开复既定的人生程序。
李开复
为了治疗,他试过五花八门的方法,喝过姜水,兴师动众地让大厦管理员接了一根管子,从他家的窗户一直到一楼的花园,就为了满足医生所谓“接地气”的建议。还测试过“能量”,喝过大量果蔬汁……
多年前有位朋友的父亲在通辽被大夫诊断出癌症,于是全家人去京城复诊,走之前,老人家说,“如果真是癌症,我就不治了!”复查毕,竟一语成谶,谁想老人改口,“倾家荡产,我也要活下去!”贪生怕死是人的本性,所以在生死面前,鲜有真正的潇洒者。因此,我们理解李开复这个理智、冷静,精确得可怕的“机器人”那些看似滑稽的求医问药的举动,我们更理解那些面临无助时上山拜佛,入庙烧香的人。没有谁能强大到刀枪不入,那么迷惘时,痛苦时,他的种种寻诸援手、帮助甚至解脱的行为都是人类本能的自我救赎。只是,有人向内,有人向外而已,然殊途同归,印证的不过是人类在钢筋铁骨背后那根软肋的存在。
“可怜夜半虚前席,不问苍生问鬼神。”不问苍生但问鬼神的汉文帝,在那个夜半时刻,也不过是一个在煊赫盛大权势的遮蔽下亦惮于死亡而汲汲于长生渴望的普通人而已。
资深媒体人易小荷曾感慨万端:“即使是李开复,那个大家眼中公认的强者,不会被高数难倒的高材生,不会被方程式难倒的工程师,不会被官司难倒的投资大师,也会有一天躺在那里,身上插满管子,被人搬来搬去,需要有人照顾吃喝拉撒。”
李开复
当死亡如此切近,且攻城略地,势如破竹时,人类的虚弱一面便暴露无遗,但在与它的殊死较量下,人性气贯长虹的一面也被极大地激发出来。经过几年的治疗,李开复的身体已日渐康复,在他的新书中,他将与大病搏斗的过程中修来的“学分”看成是一笔弥足珍贵的人生财富,每一个向死而生的人都要经受漫长的炼狱之苦,凤凰涅槃后转身看世界,看人生或将都是天高云淡的澄明。
所以,有时近在咫尺的死亡既是冰与火,存在还是毁灭的考验,也是一次参悟生命,反观命运的契机,然而幸运如李开复能躲过死神的造访,那些长期一直在苦厄和死亡的怪圈里徘徊的人又是如何对待这个问题的呢?
著名作家史铁生在21岁时由于一场意外,忽然成为了一个终日与轮椅为伴的残疾人,最初那几年他几乎天天去离家不远的地坛,在苍茫的天幕下,在荒颓的古园里,不停思索着与他的年龄极不相称的终极命题:“我一连几小时专心致志地想关于死的事,也以同样的耐心和方式想过我为什么要出生。这样想了好几年,最后事情终于弄明白了:一个人,出生了,这就不再是一个可以辩论的问题,而只是上帝交给他的一个事实;上帝在交给我们这件事实的时候,已经顺便保证了它的结果,所以死是一件不必急于求成的事,死是一个必然会降临的节日。这样想过之看我安心多了,眼前的一切不再那么可怕。比如你起早熬夜准备考试的时候,忽然想起有一个长长的假期在前面等待你,你会不会觉得轻松一点?并且庆幸并且感激这样的安排。”
史铁生
当命运将史铁生胁迫在一个逼仄的墙角,让他交出健康、青春、快乐与幸福的时候,他并没有否决的权利,但在春秋鼎盛的时候便与死亡过早地交手,然后达成某种自省达观的契约,谁说不是一种刀刃之下清醒的选择?
然而卓越如李开复,智慧如史铁生,亦是面对死亡的威逼才肯坐下来与之和谈,那么普通人呢?简媜在谈及她的作品《谁在银闪闪的地方,等你》时说,“我们的一生花很长的时间与心力处理‘生’的问题,却只有很短的时间处理‘老病死’,甚至,也有人抵死不愿意面对这无人能免的终极问题。”所以,奥里利厄斯曾如此悲悯世人:“人不应该害怕死亡,他所应该害怕的是,未曾真正地生活过。”
没有对死亡的适度观照,没有对人生这个终极问题的必要省察,我们的生有时才显得如此盲目、无知、轻薄和狂妄:不知张弛有道而搏命硬干,不能俭行节用而暴殄天物,不会克制内敛而欲壑难填,不懂珍惜体恤而轻慢冷漠......如果非得借助死亡的推手才能让我们蓦然参透生命的真谛,和命运的无常的话,那么这个代价是否过于沉重?难怪瑞典格言如此喟叹,“我们都老得太快,却聪明得太迟。”老而才明,死则方悟,是生之大幸还是不幸?
与琼瑶的从容面对死亡,以求“尊严死”如出一辙的是,写过《巨流河》的齐邦媛老人。
2009年,历经九死一生的齐邦媛业已85岁。彼时,《巨流河》刚刚出版。到她90岁的时候,她总结自己的一生:“很够,很累,很满意。”教书育人、写作、翻译、提携后辈......一生都在奉献。
齐邦媛
她桌上有牛皮纸袋,装着“预立不施行心肺复苏术意向书”,靠墙放在显眼的位置上。她毫不避讳地谈及死亡:“我跟医生讲,万一我被送来,请你不要拦阻。我对死亡本身不怕。怕的是缠绵病榻。我希望我还记得很多美好的事情,把自己收拾干净,穿戴整齐,不要不成人样要叫人收拾……不要哭哭啼啼,我希望我死的时候,是个读书人的样子。”
老人的意愿其实再明确不过:不要穷尽一切医疗手段只为延长来日无多的寿命!不要为了所谓的活下去而失去生命的意义与快乐!也不要为了成全一份所谓的孝道,而让儿女们眼睁睁地看着父母僵卧病榻,生不如死......孝顺,有千百种样貌,但唯有“尊重”才是最好的行孝。
生而为人,我们不回避痛苦,就像我们愿意享受一切快乐;我们不逃避责任,就像我们必须直面那些人生的难题,但我们亦应拥有一份权利,选择能够自主性地面对人生的终极问题:让我像一个读书人一样死去,像一个体面人一样死去。如果我离开人世时还能够被满足一个最大的愿望:那就是有尊严地离开。
琼瑶
就像琼瑶在她的公开信中说的那样:生时愿如火花,燃烧到生命最后一刻。死时愿如雪花,飘然落地,化为尘土。
人生如寄,死亡是我们每个人必然的归宿,所以与其排斥和恐惧,不如在我们的有生之年,及早修一修关于死亡的功课,也许唯有向死而生,才能让我们的人生更具尊严和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