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华人周刊特约作者:王大拿
我请求成为天空的孩子,
即使它收回我内心的翅膀。
——余秀华
2015年,一首名为《穿越大半个中国去睡你》的诗歌火爆社交媒体,在朋友圈广为流传。这首诗的作者也随之进入公众的视线:一个湖北农妇,脑瘫患者余秀华。
一夜之间,她被捧上神坛,同时,也被贴上身残志坚的标签捆绑销售。全国各记者涌入湖北横店村,争相报道她的事迹。
在采访者面前,余秀华努力地想要控制好身体平衡,但仍然无法阻止在镜头前说话时面部僵硬和口齿不清。
她从小便患有脑瘫,这种可怕的疾病贯穿了她整个生命,使她与想要的生活背道而驰。
据母亲回忆,余秀华小时候很聪明,但一直到3岁,她也无法站立,只能躺在棉被中,嘴里常常流着口水。
夫妻俩焦急地抱着她四处求医,治好了流口水的毛病,但余秀华五六岁的时候,仍然不能坐立和行走。
随着年纪渐长,她也意识到自己和常人不同,小小的她喜欢望着天空,不哭不闹,只是很倔强。家里来客人的时候,她悄悄躲到一边,人走时,她却非要跟着出去,慢慢在地上爬行,一直爬到外面的田埂上,把裤子都磨破了,像是急切地想要证明什么。
命运没有关掉所有的光,在孤独的世界里,余秀华爱上了写诗。
余秀华发音不清,走路歪歪扭扭,写字时只能一只手压着另一只手。她曾在一首诗里写道:“有人的一生/经不起一次检点/我左手压住右手/不让它抖。”
因为疾病的缘故, 她不喜欢说话,便开始用文字表达自己,她写字十分困难,需要用尽最大的力气保持身体平衡,然后用左手压住手腕,才能写出一个扭扭曲曲的字体。
在这样的坚持下,她写完了数个日记本,那时候写出的分行字体还不能算诗歌,只是自己的一些感悟。
余秀华满心欢喜地把其中一本给老师看,善良的老师给她写下一句留言:你真是个可爱的小女生,生活里的点点滴滴都变成了诗歌。
简单的话语让她十分感动,她觉得一个人能被别人称赞可爱就够了,她认定这样的可爱会跟随自己一生。
事实上,她的确做到了。
《穿越大半个中国去睡你》大火以后,出版社的合同如雪片般飞来,当“脑瘫患者”“农民诗人”之类的标签被打在自己身上时,她没有愤怒,也没有利用这些标签来争取利益,只是冷静地解释道:“如果你们在读我诗歌的时候,忘记问我所有的身份,我必将尊重你。任何身份的标签都不能凌驾于诗歌本身之上。”
想你的时候
月色正好
窗外流转着风情万千
三月打了一个手势
桃花便掩埋了一次浩劫
余秀华有很多诗歌都是关于爱情的,可在现实生活中,却连爱情的影子都看不到。
她的丈夫尹世平是四川人,20年前和余秀华相识,很快由父母促成了这桩婚事。那时,余秀华只有19岁,不懂得何为婚姻,也不明白这段关系到底意味着什么。
刚开始,他们勉强能和睦相处,可过了不久,尹世平便对身体残疾的妻子不太满意,与此同时,他的很多坏习惯也初露端倪。余秀华变得心灰意冷,对眼前的男人也失去了期待。
冲突接踵而来,此后便是无休无止的争吵,吵架仿佛成为了他们唯一的交流方式。
余秀华喜欢写诗,有着自己的精神世界,但在丈夫的眼里,这是件十分荒唐的事情,他说:“一个农民就做农民应该做的事,整天写什么啊。”余秀华对丈夫的话满不在乎,在她一无所有的生命里,什么都可以妥协,什么都能够放下,唯独对于写诗,任何人都无法阻止。
尹世平还喜欢喝酒,喝完话就胡言乱语地找茬,这让余秀华非常恼火,也因此发生过很多争执。“在婚姻里,我和他都是暴君。”
有一次,家里买了新床单,两人为到底要不要洗床单争吵起来,丈夫执意不洗,三下五除二地铺好,余秀华见状,愤怒地站起身,摇晃着走到床边,试图将床单的一角掀起来,但丈夫厉声吼道:“放开!”
两人开始拉扯床单,她扭不过丈夫,便高声叫起来,尹世平用手指戳着她的额头骂道:“你这个疯子,神经病!”
余秀华忍无可忍,她悲愤地用头撞向对方。
两人脾气都很急躁,时常吵得不可开交。那些琐碎的小事,一点点毁掉了她的爱。
最后一条鸿沟出现在他们之间,彼此更是过上互不打扰的生活。余秀华数次陷入痛苦,她想到离婚,可好几次去往民政局时,尹世平都借故溜走。母亲劝她,“你这样子还想找个什么样的男人,好好把孩子带大,将来也有个盼头。”
于是他们开始长达10年的分居生活,尹世平在外漂流打工,余秀华也沉浸在自己的诗歌世界中。
每个女人都渴望得到爱情,而她的爱情,只能出现在诗句里,用痛苦和眼泪熬成的句子,在孤寂的夜晚闪闪发光,抚慰着情感的苍白:
我得去爱一次了
那个没有眼鼻的男人
那个没有手脚的男人
会为我吐出
满是玫瑰的春天
有时,她也会因为爱情陷入无尽的悲伤之中,自我否定:
我不知道我身后的脚印
是否如一个酒杯
怀揣着月亮
我开始信任我的平凡
我的世俗
和一钱不值
我把一个句子放在山后长长的斜坡上
让叶子盖满它的身体
余秀华参加某节目录制
虽然婚姻不幸,但好在有亲情,足以支撑她好好生活。
在余秀华眼中,父母亲的感情很好,从小到大,他们很少吵架。某次,母亲去村口打麻将,其中有一个人诈和,父亲在旁边观战,没有吭声,母亲便给了钱,回去后知道这件事,母亲很生气,两人吵了一晚上,但第二天就很快和好。
夫妇俩有8亩田地要打理,平时辛苦劳作,余秀华帮不上一点忙,反而需要老人照顾,她因此时常陷入自责,但父母毫不在意,事无巨细地照顾着她。小时候上学,是父亲背着她去学校;《诗刊》举行活动,是母亲陪着她千里迢迢去北京。
余秀华在北大
时光如白驹过隙,亲人一个个变老,而她除了将自己的歉疚写进诗句中,无以为报。
其实我知道
父亲到90岁也不会有白发
他有残疾的女儿
要高考的孙子
他有白头发
也不敢生出来啊
余秀华有一个儿子,她管教十分严格。在儿子很小的时候,她和丈夫总是吵个没完,就告诉儿子说,爸爸妈妈是闹着玩的,是大人做游戏。从此他们再吵架时,儿子就在一旁看书,也不来劝阻,一言不发。他不评判谁对谁错,仿佛一切都跟自己没关系。
余秀华在自家小院里创作
余秀华虽然愧疚,却无能为力,如此显而易见的谎言,儿子肯定一早就看穿了。那些无休无止的争吵也让他变得有些沉默内向。
尽管如此,余秀华仍然期待儿子能成为一个善良包容的人,并把这份期待写进诗句里:
儿子,与你相比我越来越矮了
所以你就要看到我看不到的风景
我不要求你描绘给我听
但是你要把足迹留在某一个晨曦
听见风,理解风
听到雨,怜悯雨
由此悲悯这个世界和一个残疾的母亲
读余秀华的诗,你会惊艳于那些新鲜而美好的句子,更会被她饱含生命力的笔触所震动:这么一个行动不便,文化程度也不高的女性,写出的诗句却气涌如山,波澜壮阔,势与黑暗决裂,拼凑出黎明的碎片。她看到了我们看不到的风景,甚至站在与我们不同高度的地方。
余秀华在签名售书
诗歌,将她困在混沌中的生命打开一个缺口,于是阳光,便洒满了整个心房。
对此,她解释道:“诗歌是什么呢,我不知道,也说不出来,不过是一个人摇摇晃晃地在人间走动的时候,它充当了一根拐杖。”
编辑刘年曾经评价,将余秀华的诗歌和大部分中国女诗人对比,就像把杀人犯放在一群大家闺秀里一样醒目——别人都穿戴整齐、涂着脂粉、喷着香水,闻不出一点汗味,惟独她烟熏火燎,泥沙俱下,字与字之间,还有明显的血污。
我左口袋有雪
右口袋有火
能够燎原的火
能够城墙着火殃及池鱼的火
能够覆盖路
覆盖罪恶的雪
在雪与火的交织中,在爱与恨的磨砺下,她复杂而悲凉的命运得到升华。
身体这具残缺的躯壳,已经无法囚禁住向往自由的思想。
即使深埋地底,而她的灵魂,依旧渴慕星空。